第 24 章(1 / 1)

張秋鶴就在人群裡。

他親眼看到一支箭穿透了王青海的胸膛,在王青海死透的那一刻,不隻是他,在場所有人都齊齊打了個激靈,腦袋前所未有的清明,回憶之前針對他們沈大人的種種,不由產生愧疚。

沈大人不該遭到如此對待。

她親自開墾荒地,救他於漆黑的山洞,如今獨自一人死守清河,為的也是他們這些曾經謾罵過他的惡人。

城門下是她死守的身影,悲壯又孤單,但也驚心動魄,在她砍掉敵軍副將的頭顱時也有人開始為她叫好。

她確實如她所說那樣,隻要她還活著就不會讓燕京鐵騎踏進清河半步。

可他在乾什麼呢?

張秋鶴看著這裡所有的人,全都縮在角落裡,靜靜看著沈梨初被刀劍刺傷,又縱馬衝進人群,取敵首級。

“各位。”張秋鶴站了起來,他拾起死在旁邊敵軍的武器,“沈大人如今還在奮戰,我們豈可躲在這裡?清河縣是大家的清河縣,不是沈大人一個的清河縣啊!想當英雄的,且隨我助沈大人一臂之力!”

他沒有等其他人的回答,猛地衝向了沈梨初。

反正他孤身一人,若死前能成個互國互家的英雄,倒也死得值了!

【倒計時:六分鐘。】

沈梨初被挑下了馬。

士兵騎馬肆意從她身上踏過,她感覺不到疼,但能看到胸腔已經被踩得塌陷,嘴中的鮮血不斷地湧出,時不時還會堵在喉嚨口,若非馬匹踩踏,讓她能借力吐出淤血,恐怕自己也會因窒息而死。

她強撐著身體,扶著劍晃晃悠悠站了起來,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你們不太行啊,這麼多人殺不死我一個。”

射出來的箭將她穿成了刺蝟,她毫不在意,一口氣拽出,向敵軍射去又是幾具屍體。

原來殺人也會麻木。

剛開始還會有乾嘔的感覺,鮮血太過腥臭,劍劃過肉時的感覺也讓人覺得不適,可殺多了又逐漸麻木,變得沒有感覺。

就好像隻是在切一塊會動的肉,甚至習慣了那種腥臭之後,還會想要更多,自己也能明顯感受到自己在慢慢變得凶戾。

【倒計時:三分鐘。】

沈梨初砍斷了敵軍將領的馬,一把把他掀翻在地,直接跨坐在他身上,拳拳砸在他的心口,猙獰的表情讓那將領生出畏懼之意,猩紅的雙眼全是無法泄憤的怒火,可她的語氣卻平淡無比:“死吧。”

在他的驚恐中,長劍刺穿他的心臟。

【倒計時:兩分鐘。】

沈梨初已經累了。

縱然不知道疼痛,可沒有經過鍛煉的身體在高強度的運動之下顯得實在乏力。

她徹底倒在地上。

身體已經不知道被敵人淩虐成了什麼樣子,她隻知道自己的四肢已經抬不起來,一隻眼睛被血糊住,看不清現下的狀況。

“大人!我來幫你!”

這個聲音,她聽過。

是張秋鶴。

模糊的雙眼看不清來人的狀況,但本能的反應將張秋鶴護在自己身後。

“你來乾什麼!”怒吼的聲音響徹戰場,鐵腥味瞬間彌漫整個口腔,“趕緊走!刀劍無眼,我自身難保,不能保證你能活著。”

張秋鶴起了哭腔:“大人,清河是大家的清河,不能讓你一個人死守。”

她聽到了許多熟悉的聲音。

之前罵過她“不要臉”,如今卻又說著“沈大人,我們來助你一臂之力。”

沈梨初躺在地上,費力用地上的擦乾淨了眼睛,她看到百姓們在她麵前築起了一道人牆。

他們拿著武器,明明已經害怕到腿直打哆嗦,也還是向前衝著,用武器殺了人他們也不害怕,甚至越殺越興奮。

張秋鶴正在奮力殺敵,突然看見到有敵人想要對沈梨初動手。

“大人!”

他的一聲吼叫,引來無數人的視線。

沈梨初看到明晃晃的劍欲要刺向她的頭顱,也看到那些清河的百姓驚恐地朝她趕來。

莫名的,眼睛有些酸脹。

冰涼的身體,唯有眼睛是熱的,就是鵝毛的大雪也吞噬不掉這僅存溫熱,甚至還有要反噬的意味。

沈梨初含笑閉上雙眼,再聽不到任何聲音。

【倒計時:零。】

永和二四七年臘月三十一,裴熠率精兵百人協同清河縣六百九十二名百姓,擊退燕京鐵騎五千人。

這一天的大雪,是清河縣五年裡最大的一次。

它靜靜地下著。

吞噬天地之間所有聲音,吞噬殘破的樓宇,吞噬青黑的石板路。不多時,連之前淩亂的馬蹄印與腳印也一同吞噬掉,形成了厚重的新的積雪。

混亂的戰場沒過多久就被新雪覆蓋,似從未發生,可又牢牢記在每個人心中。

至此以後的清河縣誌,都會為這一年的最後一天添上濃墨重彩——王青海為護清河戰死,沈奕川為救百姓,孤身一人抵擋敵軍,全縣百姓一同上戰場,拚死救下這殘破不堪的縣城。

他們不曾放棄這座城。

沒人放棄這座城。

*

沈梨初再醒來時,是一個陽光明媚又十分平靜且普通的一天。

起身時還能聽見院子裡傳來嬉笑的聲音——是裴熠在逗沈奕舟。

她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又看了看鏡子裡的自己。

十九歲的年紀已經能看見白發,這是失去生命後的代價。

“哥哥醒了!”

沈奕舟最先發現走出來的沈梨初,院內所有人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紛紛都看向了房門口。

沈梨初就站在那裡,穿著素白的寢衣,披了件單薄的月白色長袍。許是睡得久了,眼下有些青黑,臉也消瘦了不少,可這樣子,總是比一個半月之前滿身是重傷的樣子好許多。

“好久不見。”許久沒有開口,聲音總還是有些沙啞,“春天了啊。”

萬物複蘇,是新的開始。

盛望和衛安還是沒能忍住,轉了身偷偷抹著眼淚,裴熠興奮地走到她麵前,勾住沈梨初的肩膀,用拳頭砸了砸她的胳膊:“你小子睡了這麼久,終於肯醒來了,差點都以為你……哎,醒來了就好。”

“哥哥,我好想你。”

沈奕舟也長高了,抱起來的時候都有些費勁,“哥哥,你想舟舟嗎?”

“當然想了。”

而沈雲瑾,是最平靜的。

他沒有表現出高興,也沒有表現出難過,隻是在沈梨初出來的那一刻一直很平靜地看著她,幽暗的雙眸明明什麼也沒有,可沈梨初莫名就是覺得那團烏黑裡,是翻雲覆雨、跌宕起伏,總之不是很平靜的複雜情緒。

兩相視線的交彙,沈雲瑾看到的是沈梨初重傷初愈時的疲倦,那身月白的長袍更讓她看起來有些蒼白,他有很多話要說,可這些話在心中剛翻湧上喉嚨,又退了堂鼓儘數埋進心裡。

最終那些欲言又止的話再相視一笑中全部泯滅。

他們之間,好似無需多言。沈梨初想,縱然沈雲瑾沒說什麼,可她還是莫名讀出了那笑容裡的心疼和欣賞。

這種默契就好似——他們已經相識了多年才會有。

“縣內如何?”沈梨初問。

沈雲瑾像提前知道她會問這些,把她昏迷時候的縣內事務全都記錄在冊,交到她手上:“一切安好,但我覺得有些事,得你親自去看更好。”

又休息了三日,沈梨初終於出門。

沈雲瑾說的沒錯,有些事情得她親自去看。

剛出門時,她家的四合院前已經站滿了人。

並非是提前告知,衛安說她昏迷的這段時間,百姓們每天都會到她家門口放些事物。

“沈大人醒了!”

喜悅的氣氛蔓延至整個大街小巷,不一會兒,她家門口便擠滿了人。

沒有人擁擠,也沒有人喧鬨。

所有人都默契的保持著相對的安靜,深深向沈梨初鞠了一躬。

“之前是我們不對。”

“之前還罵了沈大人您,是我們有眼無珠,若是沈大人心中還有怨起,不若罵回來打回來,我們絕不還口還手。”

喧騰的聲音裡大多都是帶著歉意的“抱歉”,還有他們表達歉意送來的食物。

“各位。”沈梨初接過懟在她臉上的水果:“我並沒有怨恨各位,也能理解大家的做法,換做是我,我亦如此,如今事情已過,也莫要在提,我更希望大家能夠齊心協力,讓清河變得越來越好。”

“王大人不在了,我很痛心,甚至連他的葬禮我也未能參加,但是我相信王大人在天之靈也會保佑我們清河,讓大家的日子越來越好。”

趁熱打鐵,沈梨初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文書:“如今清河的荒地很多,必須要開墾……”

還未等沈梨初說完,有人便站了出來:“大人莫要擔心,沈公子已經為我們解釋了當初你要開墾荒地的原因,如今那些荒地大家都輪流耕種,想來今年的穀種,必定能撒上。”

“是呀是呀,而且沈公子還鼓勵大家開設商鋪,前三年每年隻收取二十錢的稅。”

沈雲瑾還真是和她想到了一塊兒。

“目前整個清河縣加上管轄的四個村,一共隻有七百二十九人,能乾活的壯漢隻有三百六十一人,所以我想在鼓勵開設商鋪的基礎上,也鼓勵女子大膽走家門出來行商。”

“女子?女子什麼都不懂,怎麼能開商鋪?”

“是啊,她們在家裡好好帶孩子不就好了?拋頭露麵算什麼?”

這些反對的聲音裡,也慘雜這不少婦人。

沈梨初微微皺了眉頭,若是光男子說,那她還能替那些姑娘們爭辯幾句,可這裡的大多數女子都覺得他們開不了商鋪。

封建的思想根深蒂固,一時半會兒恐怕很難改變,可若是不開這個頭,隻怕就再也無法推動女子走出家門的改革。

一籌莫展之際,沈梨初聽到了希望的聲音。

“誰說女子不可以開商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