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呼嘯,城門之上聽得更是清切。

王青海從懷裡拿出了一塊已經碎裂了的玉佩,繼續說:“死掉的人名宋明,是我最要好的友人,那時候我們常常舉杯對飲,暢想盛世裡的太平,直到燕京來犯。”

“百姓的哭嚎,無儘的戰火讓我看不到希望,朝廷也不管不問,甚至連賑災的銀兩,在層層貪汙下,送到清河的也隻有不到百兩,連將士們半月的糧草都不夠買,眼看他們就要踏進城裡,我害怕了。”

“我貪生,我怕死,我怕看到百姓們絕望的眼神,怕他們踏破縣衙的門檻哭嚎著說王縣令,救救我們吧。”

“我根本就救不了他們。”

“所以我想投降,隻要投降,燕京就會撤兵,清河也會相安無事。可是宋明不同意,甚至在看到我寫的降書後,偷偷把縣章拿走了。”

“當時我讓程金和範淩去追,但宋明是鐵了心不想讓清河落入燕京人之手,直接當著程金和範淩的麵跳下了懸崖。”

沈梨初問:“你沒讓人在崖低搜索嗎?”

“派了。”王青海歎了口氣:“我讓衙役在山崖底下搜尋了大半個月也沒有找到宋明的屍體,我想著會不會是因為他饒幸活了下來,帶著縣章躲起來了。”

“誰知道……誰知道他竟然死在那山洞裡。”

王青海拿出手帕擦了擦溫熱的眼淚,“我看到那塊石頭的時候我就知道,宋明生前是恨我的,他恨我想要把清河縣拱手送給燕京,所以才會在臨死前寫那樣的話,以防後世之人看到,將縣章交到我手裡後,再寫一封降書吧。”

沈梨初問道:“那當初發現那具白骨的時候,為何不說?”

“我不敢說。”王青海指了指燕京的方向:“燕京三番五次攻打清河,皆是為了清河的礦脈。燕京缺鐵,每年隻能花高價從九黎買進,可若是他擁有了一座鐵礦山,便是減少了一筆巨大的開支,而且還能提升自己的兵力,如此燕京吞並九黎不過是時間問題。”

“降書一旦遞上,就是賣國。”王青海說:“我這一生,行得正坐得端,唯獨在這件事上犯了糊塗,差點做了賣國之事。無數個深夜我都在回想這件事,若當初宋明沒有偷走縣章,那封降書交到了燕京手裡,會是怎樣。”

“我根本不敢想。”王青海越說越激動:“我讀聖賢之書,行君子之道,本該端立於天地,可卻因貪生怕死寫下降書,我愧對在戰場上廝殺的將士,也愧對信任我的百姓,這讓我怎麼敢說,沈縣令,我怎麼敢說啊。”

“王先生,每個人都有犯錯的時候。”沈梨初安撫道:“那封降書不是沒有遞上嗎?而且你的好友在九泉之下看到你在清河堅守了這麼久,定會原諒你的。”

“這件事我會保密,白骨一案也就此打住。”沈梨初看向清河縣,偌大的城市如今雖然十分凋敝,可總有一天,這裡會再現繁華:“日後,我們一同再努力讓清河變好,王先生你覺得呢。”

“我定竭儘所能。”

*

“哥哥,蘇姨姨說明日是祭祖日,可以點天燈。”

沈奕舟坐在凳上晃動著兩隻白嫩的腳丫,“舟舟也想點天燈。”

十一月十日,是九黎祭拜先祖的日子,這天全國各地的人都會在晚上點一盞天燈放飛到天上,祭慰祖輩在天之靈,希望他們可以保佑自己平安喜樂。

“這五年戰亂不斷,清河縣已經很久沒有過過祭祖日了,難得平靜一段時間,不若大辦一場,寬慰一下百姓。”

王青海抱起沈奕舟,邊逗弄邊說:“咱們舟舟是不是還沒有看過天燈呀?”

“是呀是呀。”沈奕舟黑亮的眼睛滿帶期許地看向沈梨初:“哥哥,點一盞吧,求求哥哥了。”

“舟舟怎麼能這麼可愛。”

裴熠大步流星地走進來,捏了捏沈奕舟肉乎乎的小臉,傻樂嗬得跟朵向日葵似的:“裴熠哥哥帶你去點天燈好不好呀。”

“不好。”沈奕舟嘟起小嘴:“我要哥哥和雲瑾哥哥帶我點。”

“哼,小沒良心的,帶你吃的那些糖都白吃了。”裴熠不悅地輕彈了下沈奕舟的腦門:“你雲瑾哥哥可陪你點不了天燈。”

沈梨初問:“為何?”

裴熠:“他沒說,他最近總是神龍不見尾的也不知道在忙什麼。”

好像是這樣。

這些天一直忙著荒地的事,裴熠這麼一說,她才發現確實好久沒有看到沈雲瑾了,就連回家他也沒有像以往那樣非拉著她賞月。

這勾起了沈梨初的好奇心。

“你最近在乾什麼呢?”

中午吃飯時,沈梨初不經意地問道:“沒見你去耕地,也沒看你跟李三奎他們巡邏,晚上也不拉我賞月,是想偷懶?”

“沒呢,在忙。”

說著,他隨意扒拉了幾口飯又出了門:“晚上我不回來,不用給我留門。”

奇奇怪怪,一定有問題。

沈梨初將下午的工作儘數交給衛安,有囑咐了王青海幾句,讓他省點錢置辦明日祭祖日的事情,畢竟白骨一事係統還沒把獎勵發給她,縣衙上的錢還不足以支撐他們大辦,隻能儘量滿足。

交代完後,沈梨初才放心的跟在了沈奕川身後,看看他究竟在乾什麼。

他去了清河縣後的密林。

他去了溧河。

他……他消失了?!

沈梨初很難相信,明明自己一路上死死盯著沈雲瑾,可在快要靠近溧河的時候,前麵的人一眨眼就消失不見。

“怎麼會不見呢?”

她在沈雲瑾消失的地方,恨不得把地掘三尺都還是未能看到沈雲瑾。

“怎麼會消失呢?”

“是啊,怎麼會消失呢?”

熟悉的聲音貼著自己的耳邊響起,沈梨初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瞪眼如銅鈴,還沒來得及尖叫就被沈雲瑾捂住了嘴:“奕川,你怎麼在這裡?”

沈梨初出溜一下滑出沈雲瑾的懷裡,轉身尷尬地笑道:“啊,我來這裡散步啊。”

“是嗎?”

“不是。”沈梨初雖然理虧,但絕不承認,抱著雙臂打量了沈雲瑾一眼:“你來這裡乾什麼?是不是偷偷摸摸乾什麼虧心事呢?”

“自然不是。”

沈雲瑾伸出手,示意沈梨初拉上:“我發現了一個絕妙的地方,要隨我去看看嗎?”

她抿著嘴猶猶豫豫了很久,才勉為其難觸碰到沈雲瑾的手掌,還沒拉緊就被沈雲瑾橫抱進懷,風胡亂的打在臉上,沈梨初隻覺得自己忽上忽下,時而看見密林外的山峰,時而又隻能看見密林裡遮遮掩掩的枝吖。

一顆心臟也隨之忽上忽下,如同坐上了過山車,好不容易等到停下來的時候,腿都是軟的。

“害怕?”

“沒有。”

沈雲瑾踩了踩腳下的土地,“砰砰”得聲音牽動著沈梨初的心跳,她看見眼前的人笑得十分明豔,“還以為這地已經夠硬了,沒想到還是硬不過奕川你的這張嘴。”

“要你管啊!”沈梨初惱羞成怒:“你帶我來這裡乾什麼?”

隻見沈雲瑾側過了身,一個天然的溶洞落入眼中,她被沈雲瑾牽著,在溶洞中走了很久,在一處烏漆嘛黑的地方停下。

耳畔沈雲瑾呼吸時散出的濕熱不斷環繞,惹得沈梨初隻覺得從尾椎骨一直到頭皮瞬間酥麻了起來,“奕川,可不要眨眼。”

小石頭落入水的聲音“噗通”一下讓沈梨初的心裡泛起陣陣漣漪,在沈梨初還在發愣的時候,點點瑩綠占滿了所有的視野。它們一閃一閃,四下亂飛,還未仔細瞧完這落入人間絢爛的星光,又被沈雲瑾連拖帶拉走到的溶洞外的世界。

望不到儘頭的紅葉如同秋日裡燃燒的火焰,張牙舞爪燃燒著視野所及的所有地方,在沈雲瑾內力的催動下,落葉也紛飛而起,無序縈繞在天,又絮絮在沈梨初的眼中下一場赤紅的雨。

“可喜歡?”

說不喜歡是假,沒有人會不喜歡美景美人,隻是……

“喻之啊,咱們兩個大老爺們一同這樣的賞景,是不是過於曖昧了。”

“沈奕川你……”

沈雲瑾氣到狠狠戳了下沈梨初的腦門:“有時候我真想把你腦袋打開,看看裡麵裝的是什麼。”

“你……你不會是喜歡我吧?”

“是,我喜歡你。”

沈雲瑾氣笑,破罐破摔道:“我天生好龍陽,就喜歡男人,我就是故意讓你跟蹤我,讓你跟我一起來這個地方,跟你告白,跟你說我喜歡你。”

“奕川,你知我心意,該如何?”

沈梨初慌亂地後退了一步,眼神閃躲不定,甚至不敢將視線放在沈雲瑾身上,“莫要開玩笑。”

“知我是玩笑話,還退後那麼多,奕川你當真了?”

“我沒有。”沈梨初掙脫掉沈雲瑾禁錮住她手腕的手:“我還有事,先走了。”

紅楓的落葉儘數落在地上,再無風將它們吹起。

沈雲瑾看著沈梨初慌亂離開的背影,不由露出由心的笑意和寵溺。

“殿下。”身後有人從楓樹跳下,行完禮看著沈梨初離開的方向,問道:“殿下您這般說,那小丫頭真以為你好龍陽,日後可不好解釋。”

“無妨。”沈雲瑾說:“可有找到沈奕川的下落?”

“並未,那條河太過湍急,落進去恐怕凶多吉少。”

“未見到屍體,就繼續找。”沈雲瑾眼神一凜:“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的存在,尤其是梨初。”

那人猶豫道:“可沈公子如果真的還活著,沈小姐知道了的話,應該會想見他吧?”

“她不會想的——至少現在的沈梨初,不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