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選擇(1 / 1)

裴風鶴感受到華縣令將他綁在椅子上,但是因為他也換了自己的酒杯,沒有暈過去。

他掐著時間醒來,華縣令卻不是要審他的樣子,反而給他行了一禮。

“裴將軍,得罪了,我隻負責拖延時間,並無冒犯之意。”

裴風鶴眉頭一挑,看著自己被綁住的手。

華縣令討好地笑了一下,趕緊上前給他鬆綁,“您畢竟是將軍,華某怕您一醒來,直接就把我殺了,權宜之計,真是抱歉。”

裴風鶴在解綁的那一瞬間就暴起,他站起來時高了華縣令半個頭,左手精準地掐住他的喉嚨,“你既知道我是誰,我問什麼,你就答什麼,明白嗎?”

華縣令舉起雙手,身體瞬間顫抖起來,“明白明白,我相信您,要不然也不會給您鬆綁是吧。”

裴風鶴冷笑一聲,華縣令看起來更像是早知道這雕蟲小技困不住他,賣個好給他戴個高帽子罷了。

“你是誰的人?”

華縣令沉默了,良久後才說,“您保我全家人性命,我一定全告訴您。”

裴風鶴疑惑了,“你華縣令在這陽泉縣能有什麼危險?”

華縣令又沉默了一會,才道:“倒不是危險,而是恐懼,十五年前,‘石馬慘案’您肯定知道,我就是唯一逃過一劫的人。”

這樁慘案至今不知是誰所為,彼時皇帝剛登基不久,太後和攝政王在朝中奪權,除了部分文官,其他的大臣都分屬兩派,黨同伐異,皇權漸漸旁落。

而那一年在石馬舉行的祭天大典上,羽林衛被調走保護太後,皇上還未出場,整個祭壇隻有那些大臣們。

這時卻突然出現一個神秘組織,將兩黨股肱大臣幾乎屠殺殆儘,隻有少數幾個告病的逃過一劫。

更恰巧的是,那日除了女將裴成君,其他武官全都有各種各樣的事,均未到場。

當時皇上尚年幼,但是此一役之後太後和攝政王的勢力就削弱了很多,皇上成長之後也漸漸能夠安插一些心腹。

雖然這位向來“仁善”的皇帝是直接受益者,但畢竟當時年幼,因此到底真相如何也不了了之。

而華縣令剛剛說,他是這場事故唯一的見證者。

裴風鶴聽了這話,一股冷意向他的四肢蔓延,他幾乎再聽不見華縣令說的任何一句話,眼前隻剩下“石馬慘案”幾個血淋淋的大字。

十幾年來,他再次聽見這四個字仍舊感覺如墜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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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虹幫。

幫主還在等待竹徵的回答,就聽見外麵的喊叫聲和打殺聲。

與此同時,有小弟跑過來向他稟報,說外麵有一群人衝進來。

他這才明白,原來是他們的連環套!

這少女本來就是故意被他抓走,此刻他反倒被將了一軍!

他讓小弟將她再度綁起來,但後麵已經是等待指揮的眾人,他來不及對她發怒,就轉身離去。

竹徵就更懵了,她完全不知道這一茬啊!

她跟裴風鶴商量的結果是,反正腳銬已經由雲何收著,拿不到東西,這些人不會撕票,如果找到了張巡,她吹動鳥哨再尋他就是。

可是她沒有吹動鳥哨,又是誰來了呢?

或者說,是裴風鶴,拿她做誘餌,就為了釣出來金虹幫這條魚?

無論是哪種,她現在都必須認下肖小姐這個身份,因為這是她唯一的籌碼了。

身在局中,終究身不由己。

她早就該知道,早在卷入書中時,她就已經不能獨善其身了。

她用裴風鶴臨走時塞在她手裡的刀片磨著困住她的繩索。

沒吃軟骨散,做這件事還是挺快的。

幫主早已去處理外頭的風波,留下小弟看著她,那些小弟關心外頭,都不願意在這守著她。

所以趁著他們都沒注意到她,她已悄悄恢複了自由。

她反應雖然快,但是畢竟不會武功,突圍有難度,既然如此,不如……

她趁他們不備,馬上站起身來,將刀抵在脖子上,那些小弟看見她這一茬,反而不敢上前了。

“剛剛都聽到了吧?你們幫主希望我跟他兒子成親,那我就是你們將來的少幫主夫人,敢攔我,我就立馬死在這!”

此話一出,倒是真的震住了他們。

小弟們確實聽見了這些話,也拿不準她的身份,不敢動手,隻能慢慢移動,眼睜睜看著她跑出去。

竹徵脫了控製才開始狂奔,她現在必須快點跑,無論如何都不能再留在這裡了。

外麵的人隻記著廝殺,沒人攔她。

她儘力躲著他們,在幫派的院子裡尋找假山之類的遮擋。

但雖然如此她還是被幫主發現了,幫主雙眼迸出憤怒,馬上指使著小弟們抓住她。

竹徵望著慢慢圍住她,即將上來抓住她的人群,又將刀片橫在自己脖子上,“幫主!今日攻來這些人我不認識,如果是裴將軍,那他拿我作餌,我也沒必要再跟他站在一邊,如果不是,那也不是我通風報信。”

“您說的,我答應!我不關心誰是肖小姐,鑰匙也不在我身上,玉佩您要自拿去,我隻要一條生路。”

竹徵用儘她平生的力氣大喊。

幫主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鬆動,竹徵提心吊膽地等待著審判。

終於,幫主揮了揮手,那些小弟即刻會意,沒有繼續拿刀向著她,反而轉過身來護著她離開。

這蹚渾水,她不淌,誰愛走誰走。

認下身份是一回事,要不要做又是一回事,她不做命運的玩物,彆人也休想禁錮她。

但是對麵那一撥人好像也想將她搶走,不停地往她身邊進攻,身邊幫主的小弟一個接一個倒下。

她很清楚,她死了的話玉佩不還是隨便他們拿,幫主派人已經是情誼,而這些人死了,她也沒有活路。

於是在下一次又有人穿透人牆拉住她時,她毫不猶豫地用刀片刺向這些人的指尖,她強迫自己不去看那血淋淋的結果,隻做一個刺向敵人的機器。

身邊的人一個一個倒下,她撿起一把刀,第一次渴望有一個類似於“武力暴漲”和“鐵石心腸”的金手指。

但是她沒有,她隻是一個普通人,她隻能將自己全部的力氣投諸於此,儘力掄起那把刀砍殺著對方,儘力對抗著對於迸發的鮮血的恐懼。

她的世界已經安靜了,沒有其他的東西,隻有強烈的求生欲望。

她隻是想活下來,怎麼這麼難呢?

她隻是想毫無束縛地回家,怎麼這麼難呢?

她漸漸脫了力,望見身旁的小弟已經一個不剩,取而代之的是他們的屍身。

每一個剛剛還鮮活的人,即刻已經變成躺下不能再動彈一下的木偶。

她身染鮮血跪在這片土地上,身旁是滾落的頭顱和肢身。

她聽見嘶吼與叫喊,聽見痛苦的哀嚎,聽見戰爭爬滿她的全身,撕咬著她每一寸肌膚。所見之處血流成河,所到之處寸草不生。

她看見被砍下雙臂仍在掙紮著蠕動的人,看見那些即便身邊已經堆滿了夥伴的屍身,仍在拿著刀往前衝的人,看見捂著自己的傷口一邊慘叫一邊被人持續砍殺的人的身影。

她好累啊,活下去,怎麼這麼難呢?

她失了力氣,意識不清,漸漸倒在這血泊裡。

————

裴風鶴還想問,但是華縣令已不願意多說,執意要他護送自己去邊疆。

華縣令認為那些人沒有辦法將手伸到邊疆去,為了擺脫噩夢,隻能遠走。

裴風鶴拿他沒辦法,就算快要將他掐死,他也不曾吐露出半個字,隻能按他說的先將他送往邊疆。

邊疆畢竟算是他的地盤,他不說他有千百種方法治他。

他怕夜長夢多,安排周榮明日就將他和華夫人送到邊疆。

他還要趕去金虹幫盯著後續,華縣令就將他送到府門口。

華縣令拱手行禮,承諾到邊疆一定全盤托出,他點頭,這件事他無論如何一定要知道真相。

他騎上早已備好的馬,預備往金虹幫去,卻隻聽見穿破白日虹雲的破風之聲。

一支短箭已經穿過他剛剛站立的地方,直穿華縣令的心臟。

華縣令慘叫一聲就倒下了。

裴風鶴今日沒有帶人,他隻能選擇看看華縣令還有沒有救,他幾乎站不穩地下馬,衝到華縣令身邊。

他不知道此刻該做什麼,隻能使勁捂住他的傷口,傾身湊到他嘴邊聽他在說什麼。

他話已說不全,隻蹦出微弱的兩個字:“環營……歡迎……”

“什麼?是什麼?”裴風鶴辨不出這兩個字,隻能一遍又一遍地問,但是華縣令似乎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隻反複地說這兩個字,直到微弱的氣息已經消失。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

他的衣襟早已被華縣令的血跡打濕,他卻毫不在意。

十幾年來,這樁慘案第一次有了線索,卻又被一支不知從哪裡來的箭打斷,好像連老天爺也不願意他查這件事。

他荒誕無稽的人生總是在失去,他卻永遠抓不住影子。

邊疆五年他靠著“自由”兩個字活下去,卻還沒歸京就已經被皇上的帝王心術束縛著。

今日他才從這些事裡窺到一點希望,卻又即刻被打碎。

他勉力堅持的人生,連任何意義都找尋不到,隻是父母要他包容他就包容,唐語蓁要他體貼他就體貼,弟弟妹妹要他負責他就負責。

他變得更好,身邊的人怎麼就一個個地都離開呢,他到底能抓住什麼?

連真相也如此,非要在他稍稍觸及就果斷離開。

這一生汲汲營營,竟然如此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