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這風這樣大,外麵的紙錢都被吹飛了。”
錢媽將屋外的火盆子端起,盆裡未燃儘的紙錢被風吹起,連同灰塵一起飄揚在黑壓壓的天空中。
放眼望去,整個丹山鎮都被陰暗的雲籠罩,黃色紙錢在天空中飄蕩,呼嘯的風刮的人臉生疼,無端生出一股詭異的氣氛。
“錢媽!去哪了!我不是說了今天把她關在柴房裡嗎?誰叫你把她放出來的!”一個壯碩的刀疤臉從後院出來,臉上的肉因生氣堆在一起,配上半張臉的疤顯得格外可怖。
錢媽忙從屋內出來,低眉順眼地道:“老爺,今天畢竟是七月十五,鬼節不好再讓夫人睡柴房了,怕觸黴頭啊……”
刀疤臉啐了一口,“今天算她運氣好,爺不跟她這臭娘們計較,彆給她請大夫,讓她吃點苦頭,看以後還敢不敢忤逆我。”
說罷他就向院外走去。
錢媽見狀欲說什麼,但終究還是作罷了。
她看到男人走遠了,就馬上轉身回屋將早就備好的草藥搗好了,送到了偏房。
偏房燈光昏暗,燭火也受了般驚嚇搖擺不定,照的屏風上單薄的影子搖搖晃晃。走到一旁越過素淨的屏風看是一張小榻,榻上癱著一個女人。
她一動不動,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具屍體。
湊近一看,她身上竟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新傷皮肉外翻,夾雜穿插著舊疤,血肉模糊,已分辨不清。
仔細來看,一隻腳踝上居然還箍著已經老舊的鐐銬,看樣貌卻不像尋常的奴銬,而是雕了祥雲神獸,斑駁又華麗。
走近了才發現,女人竟在微微顫抖。
她艱難地翻動了一下身子,如瀑的長發搭在一旁,這才露出她那張臉。
她眉若清灣,眼含秋水,唇色朱纓一點,此番狀況下,顯得格外妖冶,像一朵盛開的曼陀羅。
錢媽嗅到絲絲縷縷的血腥味,讓她很是反胃。
她這才反應過來,急忙湊上去,輕聲說:“夫人,沒事吧?”
張夫人曲如楨這才緩緩動了一下,將頭側過來:“疼……”
錢媽趕緊把搗好的草藥敷在她的新傷上,這草藥藥性大,對傷口的刺激也大。一敷上,她的眉就狠狠絞在一起,房間裡充滿了她痛極的嗚咽。
外頭狂風已刮了好一會,像是要下一場久違的大雨。
錢媽邊上手敷草藥,邊絮叨著:“夫人,您今天真是不該同老爺拌嘴,又是這麼重的傷,您這細皮嫩肉的又得養多久才能好……立秋那幾天的傷還沒好呢。唉,要不是我身契在老爺手上,這麼多年也早被嚇跑了。”
曲如楨緩緩撐起身子,道:“老爺呢?”
錢媽上手扶她坐正,一邊說:“出去了,我看怕是又出去糟蹋鎮上彆的姑娘了。這七月半不好出門的,但誰敢勸,而且近日山匪流寇作亂,聽說好些商隊被劫了,最近不太平啊……唉,不說這些了,夫人您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了,老爺估摸著一時半會回不來。”
剛說完,一聲驚雷劃破天際,轟隆聲打破了寂靜的夜,雨終於下下來,這個夜晚注定不安靜了。
曲如楨看著包紮好的傷口,緩緩道:“錢媽,你先出去……”話音未落,窗戶突然開了,因年久失修而發出的吱呀聲被吞沒在這雨夜裡。
曲如楨被嚇了一跳,她想應是這偏房不常住人,平日也無修繕,窗子栓不緊,禁不起今夜這般風。
於是開口讓錢媽去將窗關上,以免惹了風寒。
錢媽點了點頭,慢慢往裡走。
曲如楨聽著這狂風暴雨的動靜,心裡升起一點微妙的恐懼來,卻抓不住影子。
過了好一陣,她也沒聽見錢媽將窗關起來,風雨聲仍舊往她耳裡灌,燭火也亂晃著,晃得她心悸。
她小心翼翼地探問:“錢媽?”
角落傳來窸窣聲,她不敢再出聲,立馬閉嘴縮到角落裡。
風聲雨聲好像掩蓋了來人悄然移動的聲音,無邊的恐懼蔓延。
她緩慢地取下頭上的鳶尾花簪,穩穩捏在手裡。
此刻她終於看清,來人一身黑色,乾淨利落,臉上用麵罩遮著,隻剩了一雙丹鳳眼。眼神卻像是要刺破一切的刀鋒,來者不善。
他身上的雨水夾雜著他胳膊上的血流在地上,地板早已變的雜亂不堪。
男人看見她,卻沒有馬上動作,而是伸處一根手指做出噤聲的警示。
男人將手中的短匕調轉了方向收回去,慢慢向她走過去。此時,天上又有驚雷忽地砸下來,近得像是落在身邊。
男人下意識眨了一下眼。
此刻風雲變換,隻在一瞬間,男人就被迫近的曲如楨推倒,她將一直藏在手中的簪子抵在男人的喉間:“彆動!再動一下我馬上就刺下去。”
男人抬起的手逐漸放下,雙手舉起,邊還小心地說道:“失策了,沒想到夫人全身是傷,還有力氣反製我。”
話音未落,男人的一隻手就已握住了她的簪子,趁著這時立馬翻身,另一隻手已經反手迫近曲如楨的脖子。
說時遲那時快,曲如楨在他要奪下簪子之前就當機立斷,直接狠狠刺下,簪子瞬間貫穿了男人的手掌。
男人吃痛,另一隻手卻沒有閒下來,穩穩掐住了她的脖子。
曲如楨感受到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卻沒有向下。
想到自己衣不蔽體,還覺得好笑,心想,“都夜闖女人閨房了,還當自己是什麼正人君子呢。”
“不要再動歪心思了,你也不希望你丈夫誤會吧,張夫人?”
曲如楨聽見這話,暗道不好,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多是有備而來,不好忽悠。
她思忖著,此時受製於人,仍在張府也是寄人籬下,不如先服軟,徐徐圖之。
於是就緩緩開口,“你深夜闖入我張府想要什麼?你看到了,我這樣什麼都提供不了。”
男人似是被氣笑了,冷哼一聲,“我本無惡意,張夫人這話真是倒打一耙。”
但他依舊開口道:“我需要一個容身之地,夫人,會配合我的吧?”他說著還慢慢收緊了手,曲如楨此刻便有些喘不過氣來,用手不住地拍男人筋骨分明的手。
心裡暗罵他表麵君子,實則小人。麵上卻不顯,連忙應下。
“行行行,壯士,咱有話好好說……”說罷,便換上一副諂媚的表情,擠出她此生最討好的笑容。
男人還來不及回答,就已經聽見外麵傳來粗獷的聲音:“錢媽?錢媽!”
伴隨而來的是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和濺起的泥水聲。
曲如楨馬上反應過來,一邊將自己身上包紮好的傷口又忍痛撕開,一邊壓低了聲音對男人說:“不想暴露行蹤就馬上躲到這裡。”
說著便拉開了榻下的夾層,看那位置正好能躺下一個人。
男人不作多話,馬上藏到了夾層裡。
曲如楨將夾層合上後馬上翻身下榻,動作中牽扯到了傷口,痛哼一聲。
但來不及多說,她靠著榻坐下,咬牙將剛剛的傷口又擠出鮮血來。
張老爺此時也推門進來,曲如楨在這一瞬間身體就不自主地抖了起來。
張老爺見到這幅場景,頓時震怒,“怎麼回事!” 曲如楨馬上跪在地上,“老爺!有賊人闖入,將錢媽打暈後就潛逃了! ”
他眼裡凶光畢露,“賊人竟敢自投羅網,還偷到我頭上來了!”
說罷感到不對,反而看準曲如楨肩膀上的傷,狠狠捏下去,“不對!那賊人怎麼偏偏把錢媽打暈了,剩下你,臭婊_子,你是不是背著我跟彆人幽會呢?”
說著,張老爺加重手裡的力氣,將曲如楨捏的話都說不全。
“老……老爺,那賊人確實覬覦奴的身子,但是奴用簪子刺傷……他,他……他聽見老爺的聲音,就逃走了。”曲如楨擰著眉,今天剛打的傷,血都尚未止住,這一下更痛擊了她,心也跟著揪起來。
張老爺也就是張巡看看這狼藉的地麵,想起參軍同他說的話,要儘早抓住夜探的賊子,要不然他們都沒好果子吃。
曲如楨是他自十歲起母親就收進府裡的童養媳,平日裡受慣了打罵,也沒膽子平白無故說些謊話來誆騙。
當務之急是趕快找到賊人,要是讓他逃了,參軍還不知怎麼找他算賬。
思慮過後,張巡決定去糾集府兵,全麵搜索。
“你給我待在這好好反省,不準包紮傷口,我回來再找你算賬!”張巡冷哼一聲 ,身便出了府門。
曲如楨聽見張巡動靜已畢,趕快拉開夾層。
男人剛從夾層中出來,曲如楨就將匕首抵在他的喉嚨處,冷靜道:“你到底是誰?”
男人應是措手不及,身體顫了一下。
曲如楨立馬繼續道:“你不說,我現在就追上老爺,大不了我認個錯,府兵一來,你也逃不了。”
男人用那雙漂亮的丹鳳眼凝視著曲如楨,空了一瞬,無可奈何道:“我隻是尋常士兵罷了,被將軍派來丹山鎮調查,拿了點張巡不想讓我拿到的東西,被他們追殺。”
曲如楨仔細觀察著男人的表情,看不出什麼破綻。能獨身上山,這男人定不是尋常士兵,但是再追問下去對她也沒好處,這些東西不知道才能活下去,於是作罷。
她轉頭去翻一旁的衣櫃,那裡有錢媽之前在這落下的一些外敷的藥,回頭拉過男人的手準備幫他包紮。
男人蹙起眉,伸手擋下來,“不必。”
曲如楨看他那樣子就不爽,“我不給你包紮,你一隻手能包嗎?”
“男女……”曲如楨不等他說完,隨手將紗布塞在他嘴裡。
男人被這猝不及防打亂了,愣了神。下一秒,曲如楨就乾脆利落地將簪子拔出來。
男人咬住紗布,痛哼了一聲。
疼痛過後,男人的腦袋昏沉了許多,偏過頭看著為他包紮的女人。
剛剛的打鬥之中她的頭發已散落,幾絲落在鬢邊,隨著她的動作而跳動。
他覺得這場景莫名的熟悉,一瞬間好像陷入了一場久彆的幻夢。
夢中的少女也是如此幫他包紮傷口,好像還有些氣惱,嘴上翹得能掛一盞燈籠。
是了,為了給她拿下喜愛的風箏,他下來時不小心被樹枝劃傷了手臂,她再三強調要他敷藥,可他還是沒有照做。
那時她也不知曉,他刻意不包紮,隻是為了她能多關照他一下。
眼前迷霧漸濃,他已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他努力想看清夢中女子的麵容,於是伸手想幫她將頭發彆到耳後,不要擋住她的臉才好……
將將觸及女子的碎發,疼痛就經由手掌擴散到全身,直扣心門。
濃霧散去,僅留一地殘骸,心中也涳濛了。
他還沒真正中恍惚中醒悟,女子清澈的聲音就將他拉回現實,“這藥雖然止痛,但確實是容易產生幻覺,剛剛怕你把我認成勞什子的白月光,不得已按了你的傷口,等會可彆再找我算賬。”
他恍然之中居然感到一絲遺憾,抓不住手心裡飛走的發絲,隻剩悵惘。
曲如楨根本不想管他的事,她包紮知識也就是皮毛,正思索著怎麼能把這個繃帶係得服帖。
男人修長的手接過打了一半結的紗布,三兩下就綁好了。
曲如楨這時終於側目,男人應該是清醒了,早已把口中的紗布拿下來,這張臉,總讓她感覺在哪見過……
她一直盯著男人,男人咳了咳,有些不自在,“你的傷……”
她意識到不對,連忙轉過頭,也轉移起話題,“我沒事,我自己來。”
說完才發現,人家也沒說要幫她包紮,她連忙埋下頭,掩飾尷尬。
忽然想到什麼,曲如楨說:“剛剛我們已經兩不相欠了,我又幫你包紮了傷口,現在你欠我一個人情。”
隨即緩緩抬起頭,才發現男人為了“不冒犯”已經站起來轉移目光了。
“沒必要吧?”,她想,“剛剛掐我倒是很不留情麵,這時候想起來男女大防了?”
男人仍是一副不自在的樣子,曲如楨反而想逗他,“這位兄弟,你若能助我逃離苦海。此後我必定以身相許。”
男人身體明顯僵了一下,“我沒有娶妻的心思,夫人想逃,我可以帶你走。”
曲如楨看見他這樣子更來興趣了,“那怎麼行呢?小女子身無長物,隻能獻身以報救命之恩。”
說著還慢慢站起來,一步一步靠近男人。
男人此時轉過頭來,輕輕觸及她的肩膀,將她推遠,“夫人剛剛替我包紮,我感念恩情。”
曲如楨還想逗他,還未說話,男人就把自己的披風披在她身上,眼神卻沒有觸及她的臉,而是一直將目光投在地麵上,“深寒露重。剛才事急從權,多有得罪,夫人見諒。”
這樣一下,曲如楨安分了。
不敢逗了,這種人當真了她可玩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