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清棠也沒有跟他客氣，揉了揉酸澀的眼睛，輕車熟路地坐在封逸的床鋪上。雖然這個房間的采光不好，但也沒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步。他脫下鞋，跪坐在床沿，把疊成豆腐塊的被子整齊鋪開。
混合著洗衣液氣味的淡淡香氣從被子裡散發出來，是他早已熟悉的獨屬於封逸身上的氣味。
蓋上被子，就仿佛被封逸緊緊抱住了似的。
人在熟悉且舒適的環境下總是很容易疲倦。等封逸繳完電費抬頭望去，杜清棠的呼吸聲已經變得很平緩了。
他輕輕地走近床沿，望著那張恬靜的睡臉，嘴角下意識地勾起一個小弧度。
伸手把對方額前的碎發往兩側撥了撥，隨後俯身在他的額頭上印了個吻。光線太暗，他沒有看見對方的額角上有一個結痂傷口。
脫下外套和毛衣，封逸掀開被子一角，也躺了進去。大概也是累狠了，他一閉上眼就陷入了深眠。
而方才呼吸平緩的杜清棠則睜開了眼睛，神色複雜地望著身側人。他不是不知道封逸很擔心自己，隻是他也和對方一樣，不想讓對方被自己亂七八糟的家事影響。
昨晚封逸送他去校門口時，被開車來接自己的媽媽看見了。天知道一向對自己愛答不理的人，為什麼會突發奇想來接自己。
一上車，她就冷冷地質問：“剛剛站在你邊上的男生是誰？”
來了，又是這種仿佛在審問犯人的語氣，明明我是你的孩子不是嗎？杜清棠垂下眼眸，將書包緊緊抱在懷裡，小聲回答：“同班同學。”
“我之前跟你說過什麼？再重複一遍。”
杜清棠愣了一下，順從地說道：“跟同性保持距離。”
“你呢？你做到了嗎？剛剛那個男生都快和你長到一起去了，這就是你說的會保持距離？你騙鬼呢！”
女人的聲調猛地拔高，杜清棠嚇得抖了一下，下意識地抬起頭，與後視鏡中一張猙獰的臉對上視線。
“媽媽……”他囁嚅著想說些什麼，卻被李青嬋快速打斷。
“彆叫我媽媽！我沒有你這麼下賤的兒子！我講了多少遍，不要和男人交朋友，男人有什麼好的，為什麼偏要和男人在一起？！變態——全都是變態！”說到最後，她狠狠摁響喇叭，剛巧與一輛高速行駛的跑車擦身而過。
杜清棠驚恐地抓住車門旁的扶手，望著像是陷入瘋魔的母親，一句話都不敢再說了。
心驚膽戰地回到家，見對方沒有再說話，他以為這事就算過去了，連忙換好鞋往自己房間走。
“站住。”李青嬋輕飄飄的兩個字，就讓杜清棠立刻停下了腳步。
“把晚飯吃了。”
“我吃了晚飯，現在不餓。”
“不吃拉倒，外麵的就是比家裡的香。你爸那副樣子我管不了，現在連你也不願意聽媽媽的話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眼看著她端起一盤紅燒雞翅就要往垃圾桶裡倒，杜清棠趕忙出聲：“媽媽我吃！我吃！你彆倒。”
不知道李青嬋今天吃錯了什麼藥，又是接他放學又是給他做菜，放在平時，他就是跟對方打個招呼，也會被無視掉。
聽到他這樣說，李青嬋滿意地點頭微笑，聲音也柔和起來：“全都都要吃乾淨哦！”
大方桌上擺著兩葷三素一道湯，就算杜清棠一連餓了兩天也吃不下這麼多。他苦著臉哀求道：“媽媽，我吃不下。”
“吃不下就把你爸叫回來和你一起吃，兩個大男人一定能吃完的。”
“爸爸不是出差了嗎？”
杜清棠隻是平靜地稱述一個事實，誰曾想卻像戳中了李青嬋的痛處似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出差？好笑，這個點怕不是已經和哪個狗男人滾到一塊兒去了吧。”
什麼男人？什麼滾到一塊兒？
她這番話像是平地一聲驚雷，嚇得杜清棠連筷子都握不住了。
李青嬋卻沒注意到自己兒子三觀儘毀的表情，轉頭就陰沉著臉問道：“你和那個同班同學是什麼關係？”
這話問得莫名其妙。
但杜清棠卻像是突然醒悟了。難怪父親總是很少與母親有肢體接觸，難怪母親總是對父親的男性朋友嗤之以鼻，卻對女性朋友毫不在意，難怪母親從小就不喜歡自己，難怪母親總是不讓自己和同□□朋友……
心底裡冒出一個清晰的答案，杜清棠緊張地吞咽了一下，麵對著母親直勾勾的審視目光，他心裡清楚，如果這次的回答不能讓她滿意，那他怕是和封逸就沒有以後了。
“普通朋友，他是我同學。”
“普通朋友送你到校門口？”
“剛好順路，他的筆芯用完了，打算去文具店買一盒新的。”
聽完這樣的回答，李青嬋點點頭，不知道信了沒有，總之沒有再繼續追問。
看著對方一步一步地踩上樓梯，杜清棠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心想應該瞞住了吧？
然而下一秒，李青嬋突然扭過頭，眉頭緊鎖：“你脖子上的痕跡是怎麼回事？”
杜清棠條件反射性地捂住脖子，看著對麵陡然變了神色的母親，心下一沉——他被詐了！
“我就知道！賤胚子！跟你爸一樣！”女人瞬間垮下臉，陰毒的眸子直直撞過來，仿佛要把杜清棠大卸八塊，“轉學！立刻轉學！明天我就去找你班主任！”
“我不要我已經高三了！我才剛剛交到朋友！”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滑落，因為李青嬋各種莫名其妙的理由，他已經被迫轉了四次學，但這一次和以往都不一樣，他是真的想和封逸待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但李青嬋卻不管不顧，抓起一旁的煙灰缸就衝了上來：“我李青嬋不卑不亢、勤勤懇懇一生，自問對得起天對得起地，怎麼會生出你這樣變態的孩子？去死啊！去死！”
後麵的話杜清棠已經聽不清了，從玻璃做的煙灰缸砸中額頭，發出沉悶的聲音開始，他就一個字都聽不清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睜開了眼睛。視線中是雪白的天花板，耳旁是女人壓低後的啜泣聲。
“媽媽……”
“棠棠？”李青嬋吸了吸鼻子，擦去眼淚，又恢複了那副溫柔體貼的模樣。
“你怎麼樣，痛不痛？媽媽不是故意的，剛才隻是太生氣了，一時沒有控製住情緒，不要怪媽媽好不好？”
杜清棠撐著手臂坐起身，握住女人冰冷的指尖，搖搖頭：“我不怪你，你是無辜的。”我也是。
“那就好，聽媽媽的話，以後不要跟男人來往了，好嗎？多跟女孩子玩，女孩子好，香香軟軟的，跟臭男人不一樣，你多接觸幾次就知道，女孩子比男人好多了。”李青嬋反扣住他的手，摸了摸他的發頂。
“……對不起。”
杜清棠抽回自己的手，蜷起雙腿，抱住自己的膝蓋，將腦袋埋進手臂裡，額角那抹乾涸的褐色血跡也一並被遮掩住。
短短的三個字，沒有太多的情緒，卻堅定地表達了自己的立場。
李青嬋再次崩潰，掩麵而泣：“說了那麼多，你還是一句都聽不進去。難道以後你要像你爸那樣，找一個不知情的無辜的女人結婚？然後再生一個沒辦法在幸福中長大的孩子？”
“當然不是！”杜清棠連忙抬起頭，堅定地反駁道：“我不會跟任何一位女性結婚，也不會強行去生孩子，我會始終堅持我選的道路，永遠不會改變。”
“你還這麼小，真以為這條路很好走嗎？兩個男人在一起本來就是違背人倫的事，又領不了結婚證，又生不了孩子，以後不僅會被陌生人戳脊梁骨，死後連祖墳都入不了，你要當孤魂野鬼嗎？”
“媽媽。”杜清棠笑了一下，坦然地說道：“那也沒關係，總比連累彆人要好，對吧？”
“棠棠你……”
李青嬋沒想到兒子會這樣說，嘴角不受控製地輕輕抽動，幾番欲言又止，淡淡的觸動在眸中化為一抹極致的哀傷，最終消散在眼底深處。
“媽媽對不起你。都怪你爸，是他騙了我，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應該把氣撒在你身上，我們都是無辜的。”她說著說著，聲音再次哽咽起來。
杜清棠卻是平靜了下來，看著女人常年憔悴的麵容，他的心臟也揪了起來，不忍地咬著嘴唇，一字一句地提議：“既然那麼恨他，不如離婚吧，找一個愛你的人共度餘生。媽媽還這麼年輕，完全來得及找第二春，為什麼要跟爸爸互相折磨呢？”
“那你呢？你馬上要高考了，萬一影響了成績……”
“不會的，我站在媽媽這一邊。說不定聽見媽媽帶來的好消息之後，還會超常發揮呢。”杜清棠甜甜一笑，像是潺潺流動的春水，緩慢地帶走了冬日的嚴寒和寂寥。
*
“杜清棠？清棠？棠棠？”封逸剛醒就發現身側人抖得厲害，嘴裡咕噥著“媽媽”之類的話，一摸臉頰，濕濕涼涼的，也不知道對方究竟在睡夢裡哭了多久。
“棠棠彆怕，我在。”
他將顫抖的人緊緊摟進懷裡，不停地安慰著：“有什麼事情可以跟我說，彆悶在心裡，說出來會好受點。”
悠悠轉醒的杜清棠一睜眼就被抱了個滿懷，眼淚差點又要往下掉：“封逸……”
“我在這裡。”
堅定且溫柔的聲音緊貼著耳廓傳進心裡，讓顫抖的心重新變得平靜下來。
“你不要走。”
“我永遠都不會走。”
輕輕的吻落在發間，呼吸間儘是彼此的氣息，繾綣的氣氛剛剛升起一點兒，就被推門而入的裴慶陽打破。
“你們都在啊，”大概接收到了兩人怨念的目光，他乾笑兩聲道：“哈哈，我不會來得不是時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