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但是呢,這次的事情影響比較大,這周五你讓你家長來學校一趟吧。”孫海用三言兩語就給張宜軒定了性。
知情的學生都清楚,隻是退步五名,能有什麼較大的影響呢,無非是之前被告白的事……
孫海很滿意自己一手促成的結果,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張宜軒的父母究竟有多大方。上一次是一套出自名師之手的紫砂壺,這一次會是什麼呢?瓷器?名畫?還是額度上萬的購物卡?
想到這兒,他情不自禁地翹起嘴角:“好了好了,安靜!接下來請同學們拿出剛發下去的數學試卷——”
“老師!”在孫海心情最好的時刻,何其幸突然站了起來,隻聽他一字一句道:
“愛心是我擺的,情書是我寫的,玫瑰花也是我送的。是我一廂情願,與他無關。”
原本鴉雀無聲的教室,就因為何其幸的幾句話,再次沸騰起來。
私下的交談聲甚至蓋過了隔壁班的朗讀聲,連班主任猛錘黑板發出的“咣咣”巨響,都無法讓大家安靜下來。
知情人士都清楚,表白的事與何其幸毫無關係,他這番話說出來,其中代表的含義不言而喻。
孫海氣得頭昏腦漲,深吸一口氣後,將矛頭轉向罪魁禍首,聲調則在破音的邊緣徘徊:“何其幸!你再說一遍?!”
同學躁動不安,老師發怒質問,張宜軒疑惑不解,都是何其幸意料之中的反應。
他揚起嘴角,笑嘻嘻的,耷拉著眼皮,一副拽上天的模樣,語氣狂妄至極:“我說,我向張同學告白,張同學每一次都義正言辭地拒絕了我,早戀的人是我,孫老師,你不如也將我的家長請來吧?我母親還挺喜歡張同學的,昨天還說想他,趁這次機會,正好讓他們見一麵,聊一聊,怎麼樣?”
吵鬨的交談聲裡,混雜了幾聲驚歎。同學們自發沉默下來,雙眼發亮地望著孫海,都在等著他暴跳如雷,隨後摔門而去。
幾個女生將視線轉向反應平平的張宜軒,忍不住捂嘴偷笑。
封逸也有些驚訝,沒想到對方會做到這種程度。也不知道張宜軒,會不會意識到什麼……
他下意識地扭頭看向教室後方同樣狀況外的杜清棠,隻見對方睜著迷茫的眼睛,蓬鬆的發絲剛好遮住一點眉毛,正左右張望著,試圖從同學們的隻言片語中拚湊出事情的真相。
怪可愛的。
“好!好的很!”孫海怒極反笑,他從帶這個班開始,就從未被學生如此頂撞過。但氣歸氣,身為教師的良好素養仍在提醒他:要冷靜,要冷靜,要冷靜。
果然,如眾人所期待的一般,他撂下一句“反了天了,我不管了,你們好自為之吧”後,大步走出教室,鐵質的防盜門被他反手一摔,關上了。
確定他離開後,班上當即一片歡呼雀躍聲。數學老師走了,也就意味著這兩節課都是自習,大家自然開心,紛紛低頭開始做自己的事。
隻有張宜軒,瞪了他一眼,誰也不知道他在氣什麼。
“封逸,老孫走了,你打算做點啥啊?”裴慶陽再次轉頭,傻兮兮地對他笑,小心翼翼地露出手心裡藏著的撲克牌的一角。
“我寫卷子。”封逸不理他。他今天製定的目標才完成了一項,還有得忙。
裴慶陽撇撇嘴,看了看埋頭算題的同桌,又看了看筆下生風的封逸,哼了一聲:“你們真沒意思!”
*
上午還是晴天,下午竟下起了連綿小雨,直到晚上也沒停。寒意漸增的風,從交織的樹枝間呼嘯而過。
暮色四合,校園裡的馬路上隻剩零星幾個學生了。封逸被裴慶陽強行拖出校門吃夜宵,說是什麼要補充能量,不然腦子轉不動。
兩人合撐一把大傘,雨點落在傘麵上,啪嗒、啪嗒,與風聲融合,像一首和諧的奏鳴曲。
剛下晚自習的校門口熱鬨極了,對麵就是兩排路邊攤,油炸、水煮、手抓餅,應有儘有。明明還下著小雨,學生和攤主的熱情卻不減。
裴慶陽輕車熟路來到炸臭豆腐的攤子前,他跟這裡的老板很熟。
老板娘一看見他,樂嗬嗬地打招呼:“小裴來了啊,最近都沒見著你,是不是有很多作業啊?學習要勞逸結合嘛,一直寫作業會傻掉的。來,今天想吃點什麼,阿姨先做你的,再多送你兩塊臭豆腐。”
“謝謝阿姨!”他推了一下眼鏡,金邊鏡框反著微光,身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書香氣,看起來斯文極了,可惜這隻是表象。
“兩個大份,多放點辣椒。”他嘿嘿一笑,豎起食指和中指,比了個二。
路邊攤後麵是一條商業街,火鍋店、服裝店、奶茶店、文具店等,通通囊括在內。
離封逸最近的是一家咖啡廳,門旁不是牆壁,而是玻璃櫥窗。透過明淨的櫥窗,可以清晰地看見裡麵的布局,和靠窗而坐的顧客。
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窗邊仍有人在細品咖啡,其中有個落單的優雅女人,時不時地往窗外看一眼,看樣子似乎在等人。
她左手托著杯子,右手捏著小鐵匙輕輕攪動咖啡,一舉一動都非常賞心悅目。
裴慶陽用手肘戳了戳封逸,問他吃不吃辣,結果半天沒得到回應,這才詫異扭頭:“看什麼呢,跟你說話都不理,那個人……溫如蘭?”
如蘭。一個多麼素雅的名字,人如其名,溫如蘭本人也長著一張溫婉可人的皮囊,算得上是氣質美人。封逸如今的樣貌和氣質,均是遺傳自她。
“她在這兒乾什麼?”
“大概在等我,你先回去吧,我過去看看。”封逸猜測道。他知道汪洋是走讀生,每天都回家,所以她來這裡多半是因為自己。
說不上是什麼心情,應該很平靜。以前的那些欣喜、期待,通通都碎成了沙礫,風一吹,就無影無蹤。
“噢噢好。”裴慶陽愣愣點頭。
推開咖啡廳的玻璃門時,頂上的日式風鈴隨風而動,叮鈴作響,清脆悅耳。
溫如蘭抬眸就能看見他。
封逸拉開她對麵的木椅,沒有發出一絲響聲,等著對方先開口。
“是你做的吧?彆以為我不知道。”溫如蘭重重地放下咖啡杯,小團的深色汙漬在桌布上暈開。
“什麼?”封逸下意識地問道。他是真的不解,他一沒有要錢,二沒有惹事,實在不清楚她在說什麼。
“還在撒謊!你從小到大除了撒謊還會做什麼?跟你爸一個鬼樣子!”
已經有服務生朝著這邊打量,封逸不打算像個動物園裡的猴一樣讓彆人指指點點,冷著臉壓低聲音說:“你最好再說大點聲,讓全世界都聽見,這樣大家就都知道我是你的兒子了。”
“你、你!你想得美,我才沒有你這樣的兒子。”溫如蘭氣得語無倫次。她當初為了能與汪洋的父親結婚,並沒有告知對方,自己其實還有個孩子。
上次他從汪洋那兒得知真相,雖然最後勉強原諒了她,但如果這件事變得人儘皆知,那她的下場……也可想而知。
突然想到什麼,她瞪大眼睛,驚恐出聲:“你不會到處跟彆人說了吧?你答應過我的,你隻能說自己父母雙亡。”
是啊,父母“雙亡”。封逸有片刻的茫然,心底的痛苦一點兒一點兒地清晰起來,麵上卻不顯:“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那個姓裴的小子呢?有沒有往外說?他一看就不是個嘴嚴的人。”
封逸已經煩了:“誰會對這點破事感興趣。你最好直接說重點,不然我明天我就讓汪洋試試被霸淩的滋味。”
“你!你這種人怎麼還能好端端活在世上?你已經害洋洋斷了一條腿,還想怎樣!虧我看在你馬上要高考的份上,才沒有去報警。我就應該直接給警局打電話,讓他們把你抓進去!”她說得很大聲,生怕彆人聽不清似的。
八卦的服務生們已經開始議論他了,說話聲完全沒有收斂,就那樣直直地進入封逸的耳朵。
“看著人模人樣,沒想到竟然是這麼惡毒的人。”
“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噓噓——他們好像聽見了。”
“小點聲小點聲……”
封逸微微蹙眉:“汪洋說是我打的?”他沒有回頭製止她們,因為他根本沒有將那些話放在心上。
見慣了隻聽片麵之詞就無條件相信的人,也聽慣了飽含惡意的辱罵,一些不痛不癢的議論,對他而言,已經不算什麼了。
他隻覺得好笑。沒有血緣關係的汪洋,是溫如蘭的小天使,她想把存在於整個世界裡所有的柔情都塞給他。而自己呢,她隻希望全世界的偏見都衝著他來,最好是承受不住,趕緊死掉,以免臟了她的名聲。
所謂的血濃於水,就像個笑話。
“洋洋那麼善良,當然不會這樣說。他隻說是下樓梯時不小心摔了,但你彆以為我不知道,就是你做的。”溫如蘭冷冷地審視著封逸,期待能在他的臉上看出一星半點兒的心虛和愧疚,可惜,什麼都沒有。
她失望極了。
封逸自然看到了那一抹失望的神色。瞧啊,在生母的心目中,自己就是如此十惡不赦的形象。
他垂下眼,冷笑一聲:“是麼,那就拿出證據來。”
“嗬嗬,還想狡辯,你以為我沒有帶洋洋去醫院嗎?醫生說了,洋洋的腿是被鈍物硬生生打斷的。”
“那又如何。”封逸知道自己怎麼解釋她都不會信,乾脆換了個自證清白的辦法。
他微微揚起下巴,隨意地靠著椅背,漫不經心地撥弄自己的指甲,繼續道:“隨你怎麼說,我隻要證據。”
溫如蘭果然被他問住了,她深吸了一口氣,嘴唇微微發抖:“我會找到的。人在做,天在看,你自己看著辦吧。”
封逸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沒有反駁,也沒有點頭,最後問道:“你找我就為了說這個?
“隻是其一。”溫如蘭也不想繼續在執迷不悟的人身上浪費時間,拉開挎包拉鏈後道:“這裡麵有兩萬,夠你讀大學了,如果不夠也彆找我,我不想再看見你。”
她將一張銀行卡推到他麵前,不等回答,拎起包就起身離去。多待一秒鐘都不願意。
封逸仍坐在原地。頭頂一盞昏黃的裝飾燈投下柔柔的光線,他的身體被罩在裡麵,像被暖色光幕束縛住,孤單又悲涼。
手裡捏著那張卡,神情複雜。
腳步聲漸遠,他頹然地埋下腦袋,用幾乎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呢喃:“……再見,媽媽。”
很輕很輕的一句,溫如蘭聽到了。但她僅僅是停頓了一下,隨後便加快了離開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