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下過雨的地麵濕漉漉的，淺淺的水窪裡倒映著天空、樹木和行人的影子。

封逸站在斑馬線前，看了看兩側來往的車輛，在綠燈結束前大步跑到了對麵。右肩掛著的背包將他壓得往一側微微傾斜，他抬手扶了一下，步子卻沒停。

剛要拐進小巷時，一道灰色的人影突然從裡麵躥出來，恰好與他撞了個滿懷。

封逸人高馬大，肩寬腿長，將近一米九的身高和結實的體格讓他像一堵高牆似的，即使被撞也依然能穩穩地立在原地。

對麵的男生卻不一樣，他身形瘦弱，發頂的高度堪堪與封逸的鼻尖齊平，此刻正因為反作用力而一屁股摔進了水窪裡，灰色的襯衫被濡濕一大塊，雪白的挎包也濺上了泥點，整個人好不狼狽。

“不好意思啊，我有點趕時間，不是故意的，”封逸暗道一聲糟糕，向對方伸出右手，誠懇地說道：“你沒事吧，冷不冷，要不我先把外套借給你穿？”

秋末冬初的季節，又剛下過雨，氣溫驟降，對方穿著一身濕衣服，難保不會感冒。

男生聞言，仰頭瞄了封逸一眼，接著又快速垂下腦袋，側身躲過他的手臂，同時快速從水窪中爬起來。

他用濕淋淋的手掌攥住胸前的挎包帶子，望著地麵一言不發地跑遠了。

“誒——”

封逸愣了一下，視線下意識地追著對方的背影而去。

細細一看，那人的身影更單薄了，像一張埋在地底經曆了長時間的腐蝕的宣紙，仿佛風一吹，就會碎得七零八落。

男生很快就跑得不見了蹤影。

封逸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先回教室上晚自習，畢竟還有半個小時就要打鈴了。等上完課，他就去校園牆上問問有沒有人認識那個男生。

一路疾跑從後門進入教室後，他下意識地環視了周圍一圈，發現班上有幾個人的位置發生了變化。

原本他的位置在靠窗第七排，而現在那張桌子上擺著一摞嶄新的課本，明顯不是他的東西。

這時，一個聲音突然朝他大喊。

“封逸！這裡這裡！”男生有著一頭微卷的黑發，眼睛亮亮的，發現封逸後立即激動地向他揮手，“上午班上來了個轉校生，所以老孫就換座位了，現在你坐我後麵！”

封逸點點頭，走過去將背包放到桌子底下。剛才說話的男生是他的好兄弟，裴慶陽。他們從小學開始就是朋友，直到現在關係仍然很好。

“你低頭看看，桌洞裡麵有驚喜。”裴慶陽衝他擠擠眼睛，神秘兮兮地說道。

封逸狐疑地彎下腰，隻見平整擺放的課本上攤著五張雪白的試卷，仿佛在無聲地邀請：來吧，填滿我，不必憐惜我！

“……無聊。”

“嘿嘿，驚不驚喜，意不意外？兩張英語卷子明天講，數學卷子晚上講，語文和地理上午講完了，”說到這裡，裴清陽停頓了一下，壓低聲音道：“等回宿舍了我給你抄。”

封逸自然應了。他剛才迅速地翻閱了一遍題目，沒有發現新題型，既然如此，這樣的東西不管是多做一張還是少做一張，對他來說都沒有任何影響。

裴慶陽見他神色淡淡，甚至已經開始解數學題了，忍不住戳了戳他，再次問道：“下周你還去做兼職嗎？高三可比高二忙多了，你老這樣會跟不上的。”

“嗯。她沒轉錢過來。”封逸一邊打草稿，一邊隨意地回道。

“她”指的是他的親生母親。

八歲的時候，封逸的父親出車禍去世，沒多久他的母親就拋下年幼的他另尋良人。自那以後兩人就形同陌路，除了每月都能收到的銀行卡轉賬提醒外，再無交集。

隻是自他上高二後，轉賬的頻率就越來越低，距離對方上一次打錢過來，已經過去了四個月。

雖然他的存款還能支撐一會兒，但他也不能隻是眼巴巴地盼著母親給錢。他已經成年，靠自己的勞動力去賺取生活費本就是理所當然。

“實在不行，我叫我媽借點錢給你，等你上大學了再還也可以。”

“多謝你的好意，不過我沒問題。”封逸朝裴慶陽笑了一下，摁著他的肩膀強行把他轉了回去，“行了行了，快去寫卷子吧，小心寫不完又被老孫罰站。”

“切。”裴慶陽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金邊眼鏡，不情不願地轉回了腦袋。

剛投入解題狀態不到一分鐘，班上突然像被捅了馬蜂窩一樣，瞬間沸騰起來。封逸聽見離自己最近的女生驚呼出聲：“天呐！怎麼弄成這樣了，誰欺負你了？”

在眾多議論紛紛的聲音中，一道高昂的男聲冷冷地嘲諷道：“我就說他是瘟神吧，你們還不信，我的消息還能有假？你們看看他這慘兮兮的副樣子，不知道又連累哪個倒黴蛋了。要不是這樣，他老轉學乾什麼。”

女生瞪他一眼，懟道：“你夠了啊，早上沒刷牙麼嘴那麼臭！”

“嘁，不信拉倒。”男生翻了個白眼，豎起中指，“你們就跟他玩去吧，看以後你們會不會後悔當初沒聽我的話。”說完，他輕蔑地哼了一聲，右腳勾起，故意伸到前麵試圖絆對方一跤。

被他稱作瘟神的人一時不察，身形踉蹌了一下，卻什麼都沒說，隻是將頭埋得更低了。

“汪洋！你發什麼神經！”

“關你什麼事，管太寬了吧男人婆！”

“喂！好端端的你罵她乾什麼！”

幾個人當即吵了起來，班上亂作一團。封逸沒了寫作業的心思，不由得回頭去看，卻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那個被他撞倒摔進水窪裡的小男生。

對方的衣擺濕得更厲害了，皺巴巴的，像是被大力搓洗過但沒有抖平，此刻正因為全班人的注視而顯得局促不安，肩膀下意識縮起，攥著肩帶的手指用力到發白，幾乎是小跑著躲進了靠窗第七排的座位裡。

封逸瞳孔微縮，頓感歉疚，來不及反應就下意識地迎了上去。

“你是新來的轉校生嗎？我叫封逸，也是（3）班的學生。剛才實在不好意思，我——”

話未說完，小男生就立刻打斷了他：“沒關係！”像是覺得自己的語氣太過生硬，他抿了抿唇，又小聲地重複了一遍：“沒關係的，是我沒看路。”

這時，裴慶陽突然朝兩人喊道：“什麼啊，原來是你小子搞的，趕緊帶杜清棠去換件衣服哇，萬一感冒了怎麼辦。”

封逸輕瞥他一眼，心中暗讚他的上道，隨後一把脫下自己的運動服外套，強行披到杜清棠的肩上，輕聲對眼前人說：“你看，他都那樣說了，所以，要去我的宿舍換衣服嗎？”

杜清棠怯怯地仰起頭，又長又翹的睫毛顫了顫，似乎在心裡經曆了一番掙紮，最終右手微微鬆開了肩帶，小心翼翼地點點頭。

*

這個宿舍很乾淨。杜清棠心道。

與一般的男生宿舍不同，裡麵收拾得整整齊齊，鼻尖隱約可以嗅到一股淡淡的洗衣液香氣。

他坐在一把掉了漆的椅子上，看著封逸站在衣櫃前翻翻撿撿，邊翻邊說：“我的校服還沒乾，外套隻帶了一件，衛衣可以嗎？我隻有這個了——奇怪，放哪裡了。”

封逸。這是杜清棠第二次聽見這個名字。第一次是在講台上自我介紹的時候，班主任孫海笑著對他說：“我班上的封逸和何其幸的數學成績也不錯，你可以多跟他們交流交流，切磋切磋。”

杜清棠悄悄地瞄了對方一眼，手指無意識地卷起襯衫邊角，心想看來這個所謂的封逸，不僅數學不錯，心腸也不錯。

——長得也好看。

想到這裡，他怔了一下，輕咬著下唇，趕緊低頭移開視線。

寢室裡靜靜的，沒有人發出聲音。過了好一會兒，封逸終於停止了翻找，他關上衣櫃門，把一件黑色衛衣和一條灰色運動褲遞給杜清棠。

“這個可以麼，杜、杜……”

“杜清棠，清風的清，海棠的棠。”杜清棠伸手接過散發著樟腦味的衣服，小聲道了謝。

他微微側過身，把封逸的運動服掛在椅背上，接著手指自上而下緩慢地解開扣子，露出因過分消瘦而十分明顯的鎖骨，和底下白得晃眼的皮膚。

封逸摸了摸鼻尖，莫名覺得有些尷尬，連忙移開視線，望著腳底的地板一動不動。

終於，布料摩擦發出的輕微聲響停止了。

杜清棠當即小聲地朝封逸說道：“我穿好了。”他站在原地，褲子挽起一截，兩條手臂完全隱藏在過長的袖子下，寬大的衛衣套在他身上，像是小孩偷穿大人衣服。

“衣服先放我這裡吧，等我洗乾淨了再還給你。”封逸走過去攏起他換下的衣物，放進塑料盆裡。

“謝、謝謝。”

封逸朝他擺擺手，看了一眼桌麵上的電子鐘，提醒道：“走吧，快遲到了。”

趕在上課鈴結束前一秒，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教室。

“嘖，怎麼又踩點，我不是說過麼，上我的課必須提前五分鐘進教室。封逸，拿上卷子和筆，站後麵去。”

說話的老師叫孫海，是個四十多歲的禿頭男人，個子不高，略微有點胖，穿一件乾淨的白襯衫，衣擺紮進了西裝褲裡，顯得腿又肥又短。

“杜清棠你先回座位，念在你是初犯，這次我不罰你，下次記得千萬不能踩點，聽明白了麼。”

“嗯。”杜清棠應了一聲，趕緊走向自己的位置，路過封逸時他瞥了對方一眼，那人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他卻再次捏緊衣擺，眼神有些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