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眙走後一月,京城裡傳來了流言。
說他鶯鶯燕燕,在西北歌舞生平,好不快活。全然忘卻了皇帝的號令,倒是西北的官員被人揭發,數罪並罰,被一同前去的譚丕親信一網打儘。
他們鎮壓了當地政府,還給黎民百姓發放糧食,事情告一段落。西北的戰亂逐漸被平穩。
任容楹彼時正趁著晨光練習書法,她提筆灑脫寫下一串連筆,自顧自地欣賞著。她渾然不知外邊的流言,心情大好的哼著小曲。
不多時,程家人就來了。
他們一個個麵容憂心忡忡,愁眉苦臉,看向任容楹時卻都欲言又止。
直接告訴她,這裡麵有蹊蹺。
程眙不在的這些時日,他們常來看望,任容楹都習慣了。她收起筆墨出外迎接,下人們把人安置在了正廳。
聞見任容楹腳步的走近,他們都惋惜的輕歎了一口氣。
“哥哥怎會做這般事呢…”
“噓小聲點!”
任容楹站在正廳大門,些許茫然。
她觀望不前,瞥見大家的表情都不美好,她問:
“程眙…怎麼了嗎?”
啞然一片。
沒有回音,能讓眾人如此失態,莫非前線傳來了消息…程眙出了什麼意外?
任容楹吸了一口氣。
話最少的程父悠悠抬起頭,迎著程母警告的目光,他還是開口了:“容楹啊…實在對不住,是我們,教子無方。”
她吸著的那口氣終還是放了下來,生死之外都是小事。
“教子無方…哪裡的話,程眙這人好得很,是個挺細心的男人。”
任容楹掛著淺淺的笑,也不知程父何出此言。
有了前麵的改觀,她對程眙有了幾分好感,所以願意替他說話。
任容楹越這麼說,程家父母就越愧疚。
她先前治好了身子最差的小兒子,沒收一分一毫。這本就難得,她還有一套先進的理論,說的人心服口服。
這般女子,家世也好,若不是定下娃娃親迫於無奈,怎的能與程眙結合。
人也如此懂事,自家兒子何就這樣乾了這樣的糊塗事,鬨的京城人儘皆知。
看任容楹這副模樣現在還不知道,老兩口先來個負荊請罪,安撫情緒。
“哥哥去西北,乾了對不起姐姐的事。”程漣垂下眸,不敢直視任容楹的眼睛。
那是他與父母在府前排練好的話,程眙乾的事,老兩口迫於顏麵都不好說,所以這爛攤子就交給程漣了。
任容楹還有些懵:“對不起的事…”
“任姐姐我想一定是有什麼誤會的,哥哥平時也不是這樣的人!”程漣頭低的更低了,任容楹都看不見他的表情。
繪光這時湧了過來,她是小姐在府邸唯一的陪嫁丫頭,任容楹隻叫來了她一個,府裡其他的人都是程家的人。
外邊的流言不利讓任容楹聽見,程眙手下的下人都沒敢說,任容楹沒出門,因此消息閉塞的很。
可繪光就不是了,她每天都要出門替小姐采風,今天聽到了勁爆的大消息,很快便跑了過來。
耳語幾句後,任容楹的表情苦的難看。
“你是說,程眙在外花天酒地,尋花問柳?”
程漣緩緩抬起頭,看看搖著頭的父母二人,終還是遲疑的咽了口唾沫,點了下頭。
“他把那歌伎摟著,將酒倒人身上,不喝隻看,還讓旁人給他親手喂著葡萄,穿的個個衣不遮體,每日都有這樣的局?”
程漣頓了頓,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這般的細節,他怎麼從未聽過!
程父掩住麵,嗟歎道:“家門不幸啊!”
程母也顫顫地看著任容楹,不住的深呼吸。
“不僅如此,還與那西北最出名的戲子顛鸞倒鳳,不知天地為何物…還要納她入妾?”
任容楹說著,麵色鎮定,牙卻咬碎了。
“這個…我們也不知…”
程漣卷入漩渦,苦苦掙紮。
清早他聽到集市上傳來這樣的消息,馬不停蹄地就告訴了父母。程眙寄來的家書半點沒提這樣的處境,但街上人人都這樣說,三人成虎,說的人多了也就真了。
流言不愧是流言,傳播速度之快,變形方式也廣。到繪光耳中已經是變了不知多少倍的版本。
落到任容楹這,則是完全變了味。
“難怪他去了近一月都沒回來,原是在那已經尋了知己。”
任容楹笑了笑。含著幾分諷刺意味。
“哪裡話哪裡話,就算他要納妾,我們也不會同意。”
程家人生怕到手的媳婦跑了,忙借以寬慰任容楹。
“不用,隨他吧。”
任容楹應道,麵上的不悅已掛滿了臉。
她著實不高興。
好不容易有了相信男人的信心,她想等這次程眙回來主動上前一步,沒想到是當頭一棒,狗改不了吃屎。
男人的先天本性就是如此,古代的男人尤為嚴重。
她憤憤的,感受到那顆心臟因激動的跳動,自己都覺得好笑。
怎的還被他乾擾了情緒,變得這樣…
他不配。
任容楹氣的回屋,小孩一般蒙上了被子。
幸好隻是好感,沒有陷的太深。
他的張揚讓京城裡傳遍了流言,一點也不顧及她這個新婚的夫人。
想起那日從任府回來,她坐在轎上滿心歡喜,以為遇上了良人就覺得諷刺。
這是掙脫了父母和她的桎梏,到了西北,放飛自我了?
任容楹越想越氣,恨不得把他打一頓。
極致的憤怒過後便是冷靜。
人在改變不了的情況下就會選擇接受,任容楹擅長課題分離,她清楚的知道兩人關係立場的不正常。
她會生氣是因為他對程眙產生了期待,以為他和古代男人不一樣。
是她給這個男人構建了一個偉光正的形象,形象破碎後,她卻受不了了。
女人總是會對男人抱有濾鏡,沒有濾鏡祛除魅影,則不會失望。
程眙從來沒有說他是那樣的形象,是她自己幻想的。
搞明白這一切後,任容楹沉了下來。
該怎麼做就怎麼做,她還是當好那個協議婚姻的任容楹,不再對二人的關係多一分想象。
隻有這樣,她才不會被影響不會受傷,獨善其身。
*
程眙歸來時已到了驚蟄之日,春耕時分,萬物複蘇。
他去了足足一月有餘,回來時冰雪消融,枝頭抽出新芽,生意盎然。策馬奔騰而來,內心也雀躍起來。
他想快些見到任容楹,送彆時她沒流出多少的留念,也不知闊彆一月,對他的態度如何。
程眙騎的那般快,路上行人熟悉的臉一張張略過,這些都是曾歡呼他凱旋的百姓。
而今,這群京中的百姓卻對他目光不善。
流言紛飛,站得越高摔得也就越慘。
程眙本就是眾人心裡的明珠,人性的陰暗麵總是希望高嶺之花隕落。
這期間程眙的流言是換個不少的版本,越來越多的人說他寵妾滅妻,大義不道原先的偉光正都是偽裝的,他實際上就是那縱情聲色,罔顧百姓的跋扈之輩。
因此,看到他回來眾人都提不上好臉色,隻一個月這京城中就變了天。
皇帝也不是不知道外邊的流言,但他對此報以質疑,因為這些年來,程眙深受統兵總督的教誨,他時常警醒,不與皇帝搶功勞,謙虛自兼,從來沒有功高蓋主的行為發生,每次打完仗也是總第一個述職。
沒有居高自傲,這是多麼難得的將軍。
所以程眙一回來,他就叫他麵聖。
程眙這邊呢,馬不停蹄地就要趕往皇宮。他身後跟著數位大將,行馬時側翻的塵土掀起,這些從前讓百姓安心的標誌此刻都顯得刺眼。
“程眙將軍,我怎麼感覺百姓看我們的眼神有些不對勁。”
一將士問道。
程眙同他的隊伍渾然不知京中的流言,但人與人之間的惡意總能輕易察覺。
程眙輕瞟,抿了下唇。
民眾中有不喜自己的人,他知道。
但先前有那麼多嗎?
怎麼每個人的目光都是如此。
他皺了皺眉:“不知道,還是先行去往皇宮,稟告西北的政事。”
他發現了西北那群官員官官相護,為百姓庇佑之時他提筆寫了封密信,連夜加急獻入皇宮。
卻被譚丕找人攔截,添字更改,變了意思拿給皇帝端詳。
朝中派人遣拿叛賊,那群官員自投羅網。
傳出去的卻是譚丕親信之功勞,因為那封密信不動聲色就將程眙抹黑成了貪圖享樂的角色。
連皇帝都對程眙另眼相看。
朝中派來的人分批回去,程眙的部隊是最後回去的。
流言擴散到了最大化,這一切都在譚丕的意料之中。
“勒馬。”
程眙一聲令下,後麵的部隊停了下來。南駱戰馬迎著朝陽,馬鬃閃閃發光。
麵前出現了一白衣男子,他發髻聳起,脖頸處戴著一條張揚的象牙項鏈。
“杜懷桑,你怎麼在這?”
眼前的男人站在不遠處,他隻身一人攔馬,可苦了隨身帶過來的小廝,一臉的擔憂。
“您是金貴身子,攔馬這種事讓老奴做就好了。”
耳邊雲雲,杜懷桑隻注意到在馬上一臉鎮定透著慵懶的程眙。
他好歹是個侯爺,旁人直呼其名他早惱了,但誰讓程眙是他的發小呢!
“好你小子,回來也不和我說,我還當你送的家書上還有幾日呢!”
他的聲音悠揚,鏗鏘有力。眼中帶著一絲笑意,插著腰,真有種閒散公子的散漫。
程眙寫了歸來的日子,但計劃趕不上變化,他提早回來了。
“你就是為了說這個…?”
程眙看著麵前這個麵容雍貴的男人,一月不見,他身子瘦了些,五官變得更加立體。
“要沒旁的事,我這還要去殿裡稟報,你且先走吧。等我麵聖回來,再與你好好敘舊。”
程眙隻當杜懷桑是迫不及待的想要喝酒,便想支開繼續前行。他頓了頓,轉念還想問下府中的情況,但宮牆近在咫尺,他還是決心回去再說。
沒想到杜懷桑又再次攔了他的馬,道:“還去什麼啊,將軍府都鬨翻天了你小子深藏不露,以前怎麼沒發覺你這麼好女人!”
程眙拉緩韁繩,微微側頭,風吹過他的發梢,映地他的眸上顯出晦色:
“你說…什麼?”
“好女人啊,說說,西北那出名戲子如何?聽說你們都有孩子了,怎麼不見你把人領過來,是怕任容楹不願?”
程眙聽的又懵又驚,麵上的不悅拉滿。他完全不知杜懷桑在說什麼,什麼戲子,什麼女人,什麼孩子!
他清清白白的男兒身,在西北被拉去喝酒,那是被逼無奈,是那□□臣的穩兵之計,她潔身自好的,怎會做出那些事來。
程眙壓著火氣,他攥著韁繩,手上的勒痕明顯,他冷冷道:“這是誰說的?”
字是一個個從牙尖蹦出來的,杜懷桑與他交往多年,知道那是發脾氣的前兆,便掩了聲。
“外邊…外邊都這麼說…”
“懷平侯爺,這是誤會啊,我家大將軍怎會乾出這般事,去西北時確實喝了不少,但也是那群官員為了籠絡將軍,最後所有的事都是將軍發現了端倪…”
“不必說了。”
身側那位將士出言解釋,被程眙伸手製止了。
程眙拉動韁繩,身後的披風紅的發紫,雖戰馬嘶鳴,飄蕩飛揚,他陡沉著一張臉,擰眉伏身,前進的速度要比剛才快上幾倍。
後邊的將士反應過來,忙跟了上去。
隊伍浩浩湯湯,留杜懷桑在風中淩亂。
“我這是…又說錯話了?”
杜懷桑指著自己,看了眼旁邊的小廝。
隊伍飛快,馬嘶鳴叫,程眙的部隊很有辨識度,因為人人都是最好的金戈鎧甲,鮮紅旗幟打頭,長標槍在手。
一般入京都會速度放緩,程眙卻在聽杜懷桑的話後一反常態,不多時,就抵達宮殿了。
路上的功夫,程眙沒有聽將士們的勸誡,他隻想快些到達宮裡,好問個清楚,杜懷桑的話一直縈繞在耳邊。
外邊的流言都是這樣傳,也難怪百姓會用那般眼神看他。寵妾滅妻,與外邊有人有了孩子…他才與任容楹結婚一個多月,這是多麼莫大的恥辱?
若不是將士的責任感驅使,他真想即刻就回府裡,好好與任容楹解釋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