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洞,漠然,閃爍著不知名情緒。小襖眼角帶著摩擦後的紅印子,乍一看很像淚痕。
是一雙和她很像的眼睛。
“原來你真的知道。我還以為是詐我來的。”小襖不嫌棄臟亂,一屁股坐在稻草上,忽地回頭,狐疑道:“你不會也在騙我吧?”
“當然。”牧歸惜字如金,不知回的哪句話。小襖等了半天,沒等到下半截的“不會”,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牧歸心中有些複雜。
那時她見小襖的表情不對,意識到她的隱瞞和摻假。要想知道更多,還需再推一把,下點猛藥。而她最擅長這個。
巧舌如簧,用話術暗示,將自己包裝成知曉一切的樣子,憑借有限的線索和推理,讓他們慌亂,無措後退,直至逼到角落,無處可逃。這場交鋒中,小襖沒抗住,率先敗下陣來,主動招供。
騙了小孩的牧歸毫不臉紅,挑了個稍微乾淨點的地方,盤腿坐下。小襖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向後挪,不知為何又作罷。
在做神棍的日子裡,牧歸的臉皮早已經曆西風磨礪,又在泥地裡滾了一回,哪怕元回在她麵前跳鋼管舞,都能保持古井無波。
不過要是元回紮穿個肚兜,板著一張臉在杆子上轉啊轉,邊轉邊撒銀票,腳下欻欻掉冰塊,她還是會笑出聲。
“剛才說的大部分是真的。我們真的是這樣長大的,”小襖撥弄著稻草,“雖然這地方不像家,好歹收留了我們,讓我們在冬天不至於凍死。”
“這麼說,你們真的...”牧歸做出欲言又止的樣子,麵上閃過一絲不忍。
“是。我,所有姐姐們都是這麼來的。被買來,被拋給,被推來推去。”
“官府不管我們,在被留下的時候,我們就沒有父母了。外頭打得凶,打得...到處都是。不聽苠叔話偷偷跑到外邊的,大家忙活一天,分頭撿回來了。”小襖用力折斷一根稻草,像在折斷她的過往。
“姐姐們不敢再跑了。就算逃出去也沒有我們能去的地方,不如在這。我平時和姐姐們關係好,就算站出來,也不會讓他起疑,這事我來做最好。”
“...隻能由我來做。”她的聲音淹沒在夕陽中。
天色漸黑,落日餘暉從窗中穿過,斜斜地打在草上,草尖金紅,分外可愛。
一小束光越過窗棱,落在小襖衣角。而她卻縮了縮,挪回暗處。
牧歸從她手中抽出稻草碎片:“那留下來,會怎麼樣?”
“不知道,”小襖抓了抓腦袋,“她們出去後再也沒回來。我有次無意中聽到,她們好像給賣去彆的地方了。”
“我們根本不是一家人。大家心裡都明白...怎麼會不明白。但是沒辦法,已經沒有回頭路了。我不想被賣,也不想死。”
小襖慘笑一聲,小心翼翼地看著牧歸,像一隻落水的動物,睜著濕漉漉的眼睛,囁嚅開口:“你……姐姐會幫我嗎。”
牧歸挪開視線,也拿了根稻草掰著:“苠叔是什麼來曆?你們都住在這,為什麼外頭對你們全然不知。”
她的聲音輕柔,隻有她自己能聽出其中的冰冷。
“我...”小襖對上牧歸的眸子,眼中什麼東西蕩了一下,“我們不常住這,但這邊一圈都認識苠叔。”
“都這樣了,官府不管嗎。”牧歸的歎息梗在喉間。
小襖揪著草皮,窗外暑氣消退,漸漸涼下來。
兩人齊齊沉默了。
“你希望他進天牢嗎。”
牧歸換個說法,站起身,撣乾淨身上的稻草。
她沒有說名字,小襖立即領會她的意思,趕忙跟著爬起來,邊爬邊搖頭。
“他畢竟收留過我們。沒有他,我們誰都活不下去。”
“那你逃出來後準備做什麼?”
“逃出來……”小襖茫然,“可能會找個地方做工,攢夠了錢,嫁給一個平凡人,平凡過活。”
牧歸腿一跨出房,岔開話題:“小芸真的還活著?”
“還活著。”小襖一愣,點頭道,碎步跟上。
她們又站在大堂裡。牧歸趁著天色還沒完全暗下來,找出幾個火折子和燈盞,一盞遞給小襖,一盞自己點上。
距離天色完全黑下來還要一會,本沒必要現在就點上。
“有找到什麼線索嗎?”牧歸握得很穩,火苗尖細,安靜地燃燒著。
“沒有。但我相信她就在這。”
“也就是說在瞎忙活,”牧歸轉身欲走,“現在很晚了,明早再來吧。”
“不行!”小襖急了,方才的針鋒相對已拋在腦後,一把拽住牧歸的腰帶,似被灼傷,慌忙鬆開。
“為什麼不行。”牧歸饒有興致,半側身子。
“因為...還有幾間沒找,找完要是沒有我們再回去吧!”小襖語速極快,說得磕磕絆絆。
牧歸定定地看著她。
“行,”牧歸像是忽然想起什麼,“我記得你還有個沒見過麵的姐姐吧?”
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地方,苠叔又不讓他們出門,不可能臉麵都沒見過,除非有隱藏的房間。至於位置,她探查的時候已有大概。
“這裡。”小襖重新領著她進了房,指著一個角落,“我靠著牆壁睡的,有一次沒睡著,將耳朵靠上牆壁,聽到有人在說話。”
“後來我一有時間就靠在這邊,沒人的時候嘗試和姐姐說話。她後來終於回我了,但我們沒說上幾句,她就走了,就在這幾天走的。”
“你們說的什麼?”牧歸腳下的稻草隨著她的步子“沙沙”作響。
“很多東西!姐姐她說,要是她出來了,就教我讀書寫字,給我換個更大的地方!”
小襖臉上的笑容不似有假,牧歸若有所思掏出匕首,對著牆壁比劃兩下,放棄破牆而入的想法。
“你知道怎麼進去嗎?”牧歸摸著牆壁問道。
這間房太小了,她想過有密室,但沒想到就這麼大剌剌擺在這,生怕彆人瞧不出。
若是貿然入內,機關是小事,就怕梁上之人又用暗器招待她。
小襖對她露出清澈的笑容,比大學生還懵懂。牧歸暗歎她就知道,最後還是要她自己找。
要不還是劈開吧?好歹師出元某,一麵牆而已,她應該能劈開。
牧歸盯著匕首陷入沉思,小襖心中一驚,不知想到什麼,推著牧歸往外走,生怕她做傻事。
兜兜轉轉又回到這。牧歸什麼都沒發現,走也走不得,心中一口悶氣無處可發泄,連泥塑都在嘲笑她。
火苗一抖,牆壁上影子晃動。
牧歸猛地轉頭,盯住上頭的神像。
神像明晃晃嘲笑她,笑得讓她不舒服。
作為自封的玄學大師,西京認證的神棍,暫時的瘋子,牧歸斷定它有罪。
這一嘲諷,她被刺得遍體鱗傷,心理受到極大折磨,悲痛欲絕,留下永遠無法撫平的疤痕。
牧歸對神像頷首,緩緩卷起袖口,露出一節光潔的手腕。小襖看著她,不動聲色後退幾步。
既然找不到正主,隻好由神像代為賠償。
“你好。”
“百聞不如一見,閣下越發光彩照人。我在下頭感受閣下光彩,內心不禁彷徨,前麵忘了,後麵編不出了。總之,你有罪。”
話音未落,牧歸一躍而起,手一伸,欲將神像連同香爐一齊拽下。
這一拽看似隨意,力道卻不小。若放在成人身上,不說能將其拖走,拉個趔趄還是可以的。
百八十斤的人她都能拉動,而神像卻是紋絲未動。看著分明是泥身,摸著卻有金屬質感,牧歸極快地一摳,鏗鏗然。
夾著香爐,牧歸翩躚落地,身姿真如九天之仙女。
半空中,牧歸撚了撚手指,彈去沾染的薄灰,一挑眉。
小襖在地上仰頭望她,見牧歸抱著香爐若有所思,正欲迎上去,平地忽起大風,不知哪來的灰迷了眼睛,灰土往她肺管子鑽。
牧歸漫不經心地將香爐往地上一扣,在小襖的咳嗽中翻來覆去地看。
香是最普通的香,十個銅板能買到一大把。爐子卻似古物,質地均勻,質感溫潤,放在手裡挺有分量。底座雕著栩栩如生的獸頭,頭周圍毛發飛舞,紮人。
牧歸伸出兩根手指,在爐子裡頭摸了一圈。指下凹凸不平,有刻小字,又似是什麼圖案。
將爐子一收,她再度躍起。
如果神像是機關,那她該如何做呢?
一個並不敬神的人,能做的不敬神的事...
牧歸和神像麵麵相覷。
牧歸抬起手。
牧歸把神像的頭向後扭了一百八十度,又向上掰了下。
手看著也不順眼。牧歸輕輕一扯,神像兩隻小細手一個向上,另一個向下,以一個詭異到讓人發笑的姿勢坐著。
小襖抹去生理性的淚水,紅著眼找牧歸,見空中的某人身姿優雅,卻對神像“上下其手”,驚得連咳嗽都忘了。
牧歸大滿意:她竟如此有藝術細胞,簡直是天生的藝術家,曠世奇才,天才中的天才,天子中的天子。
她剛落地,隨即聽到後廚機關響動,袖中白光一閃。
一張紙條,藏在神像身後,被遮得嚴實,若不對神像動手,恐怕她也無法發現。
她們繞到後方,一條漆黑密道陡然出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