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剛入冬的時節,窗外種著的一棵臘梅就已經打了花苞,絲絲縷縷的清香飄散在院子裡。
侍女折了一枝拿給我瞧,這是母皇特意賜與我的灑金梅,一枝可同時開出紅白兩色的梅花,我很喜歡。
我將那枝梅花放入描金玉瓶中,與窗外的梅花相映成趣,也彆有一番雅致風味。
“走,去看看母皇。”我算著母皇下朝的時間,帶上兩個侍女一同出府,想要跟母皇分享一下賞梅的好心情。
公主府就建立在皇城腳下最為繁華的朱雀大街上,乘坐車馬進宮也要不了半個時辰。
我換好入宮的宮裝才剛踏出公主府大門,就見府中侍衛們正按著一團什麼東西拳打腳踢。
我凝神細看才發現,那不是什麼“一團東西”,而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丐,他正死死捂著肚子蜷縮在地上,被揍的鼻青臉腫也不吭一聲。
“怎麼回事?”我皺著眉詢問,立馬有侍衛小跑到我身邊彎腰道:“回殿下,這小子手腳不乾淨,在外麵偷了東西被人家追著打,慌不擇路跑到了府前這才被我等抓住了。”
我本想問他偷了什麼東西被打成這副樣子,就見那小乞丐趁著侍衛向我回話沒人打他的時候,快速從腹部掏出來一塊臟兮兮的麵食,眼也不眨的就塞進了嘴裡。
“喂!你……”我有些震驚地瞪著他。
我從小被人捧著長大,穿最柔軟的衣物,吃最美味食物,哪裡見過他這樣生在底層的人。
那些侍衛壓製著他,我看見他看向周圍人的眼神又凶又戾,仿佛一隻不被馴服的野獸,呲著尖利的犬齒想要咬斷彆人的骨頭,這個想象讓我忍不住打了個激靈。
這樣一個與我以往見過的人,都完全不同的家夥引起了我的興趣,難言的興奮征服欲驅使我下一步動作,於是我向侍衛揚了揚下巴。
“把他帶進府洗刷乾淨,等本公主回來就讓他到近前伺候。”
當晚我從宮中回來的時候,果然在寢宮門前見到了他。
他全身上下已經全都被洗乾淨了,不知是不是那些下人手法太過粗暴,亦或是他在用力掙紮,我眼尖的看見了他露在衣領外麵的脖子上,布滿了青青紫紫的血痕。
下人應該教過他一些簡單的規矩,他並沒有白天見到的那樣張牙舞爪,反而低著腦袋讓我看不見他的神情。
“你叫什麼名字?”我漫不經心的走進寢宮,他跟在我的身後聲音很低很啞,像是撕裂的布帛:“……我沒有名字。”
他的舌頭好像也受過傷,說話的時候很慢,我轉身眯著眼睛觀察他說話的嘴巴,他感受到我的視線,突然就停住了說話,又重新低下頭將嘴巴緊抿起來。
我不悅地捏住他的下巴將他的臉抬起來,頓時,我對上了一雙眼睛。
平心而論,他長得實在過於好看,濃烈的有些雌雄莫辨的臉上,唯一讓人能夠準確區分出性彆的,是那一雙狹長的眼睛。
那雙眼睛漆黑幽邃,仿佛生來就是凶狠的,充滿冰冷的暗芒。
我又被嚇了一跳,心臟重重的跳動了幾下,連什麼時候放手的都不記得,再次回過神來時他已經又低下了頭。
我不喜歡他的眼睛。
從那天後,我就將他留在了我的身邊,為了方便我還給他取了一個名字。
陸晚渡。
我發現他很聰明,教給他什麼他都能學會,這讓我有了一點兒當教書先生的新奇體驗。
於是我積極的教他讀書寫字,他也表現得像是一個優秀的學生那樣,將我教給他的東西一一吸收接納。
很快我就忘記了那個冰冷的眼神,像對待親厚的朋友一樣對待他。
就這樣,陸晚渡陪伴著我一同長大,我和他相差不過三歲,他的身量卻像一節節堅韌蒼翠的青竹,逐漸長到我需要抬頭看他。
發現他不對勁的時候是在我十七歲那年,他才十五歲。
從他十歲那年被我留在府中帶在身邊,我從不曾虧待過他的吃穿用度,他也已經將這些年學到的東西融入骨血,除了在我麵前像一條溫馴的寵物,在任何地方都表現的像一個矜貴得體的貴公子。
外麵的人暗罵他恃寵而驕,一個不知道來曆的雜。種仗著有我撐腰就耀武揚威,甚至連一些世家貴族都不放在眼裡。
陸晚渡從來不在意這些風言風語,他隻會在暗中微笑著給那些人來上致命一擊,對此我也不以為然。
不管他在外麵怎麼瘋,隻要在我麵前依舊溫順忠誠,那就夠了。
但當我無意間看見他私藏了一縷我的頭發之後,我就不那麼覺得了。
我覺得他有病,還病得不輕。
“你在做什麼?”我站在他的背後突然開口,陸晚渡的身體僵硬了幾秒,但很快就恢複了正常。
他坦蕩的拿著那縷頭發回頭對我笑。
“我在收集殿下的發絲。”
我震驚了,他竟然就那樣坦率的說出來了,他沒有羞恥心的嗎?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我有些繃不住表情,儘量讓語氣變得生硬起來,陸晚渡卻是當著我的麵將那縷頭發放進貼身的口袋裡。
“殿下的任何東西都是珍貴的,珍貴的東西當然要好好保存。”他微笑著。
我突然覺得他看向我的眼神很黏。膩,像是毒蛇遊走在皮膚上,留下濕滑陰冷的不適感。
“……以後彆這樣做。”我警告他。
他有些遺憾的樣子,卻還是點了點頭:“好的,我以後不會撿頭發了。”
我一時沒有發現他的語言漏洞,匆匆離開了那裡。
直到我再一次看見他正拿著我一刻鐘前放下的碟子,上麵是我咬了一口就沒在吃的蓮花酥。
他將那碟小巧的,可憐的糕點吞入腹中。
我一瞬間幻視,隻覺得他吃下去的根本不是一碟糕點,而是我本身。
雞皮疙瘩頓時起了一身,我沒有出聲讓他發現我的到來,隻是沉默的離開。
我開始對他疏遠起來,不讓他靠近我的身邊,不讓他處理我的事情,他很快就察覺到了我的反常。
在我又一次用完餐後,他還是找到了我的麵前。
我這才恍然想起來,也對,我給了他太多權利,他也用他從我這兒學到的東西創造了很多功績,即使他不再是我的家臣,也依舊有能力有手段和我見麵。
“殿下,我做錯了什麼事情,您可以懲罰我。”他遣退了兩邊的仆從,整個廳房隻剩下了我們兩個。
他又和以前一樣,跪在我的腳下扶趴在我的膝頭,想要用這種示弱的態度來討我歡心。
我冷冷一笑:“陸大人如今真是不得了,竟敢越過本公主的命令行事。”我故意刺他一句,看著他沉默了幾瞬。
“我從不敢忤逆殿下。”他開口,嗓音一如從前,乾澀,緩慢,好像老舊的胡琴。
那雙眼睛抬起與我對視,裡麵的光雪亮如刃,竟讓我有些招架不住。
“我隻是想要殿下可以多關注我一點,想要時時刻刻貼近殿下,近一點,再近一點……”
他的舌頭很遲鈍,話說的很慢又很認真。
那雙在我印象裡始終又冷又凶的眼睛,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看向我的時候竟藏滿了黏稠洶湧的愛意,直到再也藏不住,猶如炸開的煙花猛然噴發,一發不可收拾。
我有些心虛的避開他的視線,努力控製表情道:“彆這樣看著我。”我頓了一下又補充:“我不喜歡你的眼睛。”
他又順從的低下頭。
我不想再和他待在一起,這會讓我變得有些奇怪。
在我快要走出門時,我突然想到了什麼,又回過頭冷聲道:“希望你不會在我走後,又偷偷吃掉我吃過的東西!”
自從那天發生的事後,我連續兩天都沒看見陸晚渡。
就陸晚渡恨不得一整天都和我黏在一起的做派,這很不對勁。
第三日,我就印證了自己的猜想。
陸晚渡重新出現在了我的麵前,並且送上了一個包裝精美的匣子,但是他的一隻眼睛卻纏著布巾,還能看到白色布巾上還隱隱滲著血跡。
一個荒謬的想法占據了我的大腦。
裝在匣子裡麵的,是陸晚渡的一隻眼睛。
“殿下,請原諒我隻剜下一隻眼睛,因為根據我的推測,如果我失去兩隻眼睛成為一個徹徹底底的廢人,那麼我百分之百會被您拋棄。”
“……所以我隻剜下這一隻讓您不喜的眼睛。”他的語氣依舊溫順冷靜,就像一個認真執行命令的好下屬。
“如果您還不解氣,我可以繼續進行不嚴重傷害骨頭的懲罰。”
“……”我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和呼吸。
“陸晚渡,滾出去。”我說。
他頓了一下,依言低頭表示順從,隻是將那隻匣子留在了原地。
我看著他退了出去,視線久久釘在那個匣子上一動不動,我不知道陸晚渡的腦子是怎麼長得。
他根本不正常。
……
最後,那個匣子還是被我收到了我的私人寶庫裡,就放在最隱秘的那個暗格裡。
我可能也不正常,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