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細細敘來:“師伯的靈體是已亡故的雍國女帝長青送給我們的。此後沒過多久,雍國便被滅國,聽說其中亦有沈扶搖的手筆。長青公主亡魂執念深重,籠繞雍國皇都經久不散,卻並不引人傷人,隻是每隔一段時日便能自內裡傳出她的哭嚎,百姓不堪其擾,漸漸都搬離雍國皇都,那裡便也成了一座荒城。”
“她的困籠陣法詭異,曾有修士想入內解決這籠,然根本找不到入內之口,隻能原途返回。她不傷人,隻是自困,此後修者便不在意,沒成想在皇都搬空之後,她的籠逐步擴大,籠了整個都城,雖不傷人,但日夜這般,占著這般大的地方,影響黎民生居。她又從不肯讓任何一人入內,暫時並未尋求到解決之法。”
“後來有人根據我們玄山的傳聞想到了扶衡座主,機緣巧合除過帶有扶搖印的妖修,被此籠認可放行,此後再未聽過他的消息,我們推測長青公主的執念應同扶衡座主亡她故國有關。隻是後來沈扶搖入天淵再不出世,再遇她留下扶搖印的靈物妖鬼幾率微乎其微,這籠一直留到現在未有人解。”
他點到正題:“近日我聽聞非魚一行人解決的惡鬼身上正巧也有扶搖印,舉世找不到桓寧君的魂靈,我和君蕪便猜測桓寧君的魂靈碎片可能在此困籠之中。今日找到非魚,是希望非魚能助我等入此困籠,尋一尋是否有師伯的魂靈碎片。”
“事後報酬。”林滄泱轉了轉眸,“非魚此後都是玄山派的座上賓,隻要非魚喚我,我必定及時趕到,貼身保護非魚。”
“想得真美。”故淵在一旁冷眼銳評。
這個條件對現在的林池魚是偏有利的。
杜徵青是她唯一的親師兄,一想到於她而言不久前,他尚嬉笑怒罵,冷言戲語,雲淡風輕地告訴她,飛升此劫他替她算過,安穩無虞,林池魚有些百感交集。
就算林滄泱如今不主動提及,待她日後尋到杜徵青的消息,也會走入這一步,隻是時間長短問題。
她假裝被他的置換條件吸引心動,眼睛晶亮,波光閃動,“此行交換玄山派一個座上賓,非魚覺得很值當,不知我們何時出發?”
見她輕鬆應下,林滄泱繃緊的神思陡然一鬆,麵上情緒更加自如,“不急。今日奔波,隻來得及同非魚說明此事因果,明日見過桓寧君和君蕪之後,看一些弟子找來的有關雍國的宗卷,我們再議此事。”
“天色已晚,請非魚姑娘好生歇息,明日我再請你。”
他抽出腰間劍刃,霎時寒氣四逸,所過之處,水汽凝冰,如被靜止時間,一動不動地繞在劍刃周身。
林池魚有些訝然,“不知滄泱君已至何境?”
他望著劍身失神,“不及師父,到如今仍卡在渡劫境不得飛升。”
又一位卡在渡劫境的。
不過林滄泱比之江淮序少活幾百年,如此算正常。
千年修至渡劫境,也可稱道為天才。林池魚還是很滿意林滄泱的進度,不作他想地安慰道:“千年修至渡劫境,已是常人不可為,麟光君後繼有人。”
他低垂著目,斂下神思,邀她上劍,“多謝姑娘誇讚。今日已晚,姑娘不若住在巫溪山,明日我等與姑娘一同探看桓寧君。”
巫溪山有留給沈扶搖的住處,人去室空,隻是居室亦時常被弟子打掃,整淨無塵。
林滄泱便讓她住在這裡。
已不必再來回寒暄,林池魚道過謝,林滄泱告彆,禦滄瀾去青雲山。
林池魚推開窗欞。巫溪山頂,遠樹靜山,四圍開闊,能看到高懸中天的月,明潔徹遠,照進暗室,漏了明光。
“青雲山又不是沒有閒置的屋子,他怎麼不讓你住青雲山看著你?”故淵冷嗤一聲,似有若無地提醒她。
“如今我為客。”她不再多言,沉思落入月光,“我牽掛之人在此處,正好。”
故淵一噎。
林池魚不想再同他一去而來爭辯這些無用之語,旋轉身,衣裙自明光之中,又落回翳影之內,青白一暗,生息寂冷。
“回去罷,此時不用你。”
“今日的江非魚,以何身份要求我?”故淵道。
他靠著楹窗,背著月光,臉也藏進陰翳之間,更瞧不見那退卻月澤之人的麵龐,隻能憑借猜測,猜她心中何想,會不會注意到他言外弦音,隱藏的彆扭情緒。
“月光很好,那你便守著月光。”
回應之人語調平常清淡,如她前生慣常,不在乎外人外物之感。
故淵忽有些惱。
可他又懂得,今日她太累了。
熟人之前麵皮不好帶,昔日故交做魔造禍,親近師兄生還渺茫,而這一切悲劇造就之源頭,她又心知肚明。
清沙之禍,沈扶搖該去報複。
隻是換身處地,她也割舍不掉那份親情。
這是一個無解的禍局,她躲避了千年,期望後世有法可解,可時至今日後世仍無法可尋,那便隻能再由她來。
林池魚不是一個怯懦之人。
隻是今夜的月亮太圓太亮,光芒刺目,有些灼傷她的麵龐,勾起了她眼睛上舊疾,有些痛而已。
隻聞“哢嗒”一聲,一室遺漏的清光,重新被鎖在外頭,滿室又陷入無儘的黑,像她曾經曆的無數個夜。
陡然,一株紅豔豔的靈火亮在窗欞之處,下一刹那便至她的床前,點亮燭台之上的黃燭。
紅色的火苗跳動忽閃,映出一張冷豔俊俏的臉龐。
“怕黑,我守著你便是。”
……
林池魚自回來從未做過夢,可今夜她入了一個久違的夢。
她夢見她尚著湖藍衣裙,手執霜花,挑起了扶搖劍,揚唇微笑的臉龐讓對麵的女子更加氣憤,召回扶搖劍又同她打了一場。
她們身後有一位身上鈴鈴鐺鐺掛了各種各樣器物的男子,嬉笑看著兩個人,每當扶搖劍處於上風,便高喊一聲稱讚,反而讓局中女子更惱,換來一聲“閉嘴”。
男子也不惱,仍笑嘻嘻地望著二人,待她收劍,湊過來說,“沈姑娘彆惱,我替我師妹向你道歉,替你算一卦全當賠禮。方才我算了算姑娘的姻緣,卻並未算出結果。我們修卦者從來隻算不到同自己的天機命數,姑娘的姻緣應當是我。”
女子臉色稍冷,看著男子更加不順眼,“閉嘴!”
“你學術不精,占我便宜!”
“沈姑娘不能這樣說。”男子麵露委屈,“自遠州池國被滅,世上有卦道天賦者少有,師父說我的天賦是頂級的,目前我修到這個地位,除了師父還未有人能超越我。”
她沉默著讚同。
“對林池魚我心服口服。你,離我遠點。”她對他指劍威脅,收劍回身,打算就此彆過。
男子見她要走,當即去攔,“哎,我給彆人算一卦值千金,給你算不收錢你怎麼還不信。沈姑娘,我說的都是真話,我見你第一眼就很喜歡你,你的姻緣就是……”
話音未落,帶著滔滔劍意的長劍直指他的胸前,堪堪隻餘半寸之距,男子噤了聲。
“卦象不騙人,你這人怎麼還惱羞成怒。”
她在他的胸襟前落了一朵扶搖印。
林池魚睜眼,屋內燭火已滅,故淵也尋不見人。
她推門而出,天邊欲曙,霞光萬丈,雲層宛若魚鱗,層層交疊,像堅不可摧的甲胄。
自歸來她從未做過夢,如今入了故地,見了故人,她終做了一場故夢。
千年的光景似乎不留痕,可又實在改變了些什麼。
初識之人,複歸陌路。
聚眾之人,生死兩隔。
“做了噩夢?昨日入定那般晚,今日怎會這般早起身,這不像你。”
陡然自背後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林池魚轉身,故人坐窗前,指間遊動著一尾透明的靈魚,道著千年不變的欠揍般彆扭的關心。
時光過境,許多人在順應其變,也有人從未改變,給她適應的時間。
這世道,最難堅守的,便是那顆不改其誌的初心。
她唇角淡淡勾起,“睡夠時辰,自然便醒了。”
故淵勾著那尾靈魚,對她的回答不置可否,慣常嘴損:“還想來瞧一瞧滄泱君會不會提前來守非魚姑娘,如今隻能看非魚姑娘守滄泱君,好一場主客深情之戲。”
林池魚唇角平了下去,今日又有心情同他對扯,忽望見他的眼睛冷冷盯著她身後的方位,隨之轉身,見到執滄瀾踏霞光而來的林滄泱。
他的墨綠衣袍落滿霜。
青玉錦冠,清冽麵龐,墨綠道袍,蒼青的劍穗順風飄搖,搖搖墜地,被靈息托著,不染風塵。
他落地收劍,拂去滿身霜雪,仍將滄瀾斜掛腰間,大大方方露與世人瞧。
滄瀾覆雪,劍穗拂霧。
舉世緣法,劍走冰霜。
他在告訴眾人,他承師父的道。
林池魚有些默然,“滄泱君。”
“非魚怎不多睡一會,起這般早?”見到人,他複又恢複昨日和煦的微笑,恍若他本身不似這外表裝飾,仍是位開朗的青年。
林池魚淡笑:“大約初來乍到,有些不習慣,覺少些。”
林滄泱記下,“我已對君蕪飛鶴傳文。既然非魚剛巧醒來,我現在帶你去見一見師伯,稍後待君蕪教領視察完弟子,我們一同討論此事。”
林池魚點頭應聲。
林滄泱轉身,帶著她往杜徵青的居所走。
臨行前,林池魚回身看著故淵,對他悄聲囑咐最後一句話——回去罷。
故淵笑了笑,翻身落窗,眼眸一閉,回到鎮遠界下恢複生息。
杜徵青的居所就在咫尺之外。
真要見麵,林池魚反而多了“近鄉情更怯”之感,她對物是人非再見故人的荒涼淒冷有了實感。
隻是她如今,有一比此更重要之事要解決。
“那個。”林滄泱聞聲轉身望來,她有些難為情,“我得用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