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嘛,就是在落魄時,誰都要來踩上一腳。
“籠住樣貌靈息你都能認出我。”林池魚笑著抬手,“靈霧,好久不見。”
靈霧,霜花的獸守,當年她一巴掌扇暈的小靈獸,長成如今這般龐然大物。她再次對歲月有了實感。
“自你離去,我召霜花不肯歸,我可是日日都想著你,自不敢忘你分毫。”它一擺尾,帶著濃厚的霧氣和靈息,逼林池魚朝後退後幾步。
她側過那團撲過來的雲霧,重新看清它的樣子,此地霧濃,頭頂那輪明晃晃的圓日已為雲層所遮,饒是如此,它身上光潔純白的鱗片泛著透亮的光澤。
碩大的雙翼被它守著,若是想,撲來的風比方才那一尾要更加震撼,更彆說這雙翼還能帶它騰雲駕霧,不知所蹤。
千年來,它不鍥修煉,而林池魚不停滯反而倒退,連外源靈氣都難彙聚。
總結,她打不過它。
然而此時,林池魚還不能說它勝之不武,畢竟當年自己也是真肯對一個柔柔弱弱的小靈獸下手。
她迎著它嘲諷打量的目光走上前,站回方才同它對話處,昂首瞧它,“那能怎麼辦?求您高抬貴手?”
靈霧從鼻子呼出一團淡淡的霧氣,“不行。”
林池魚聳聳肩,將有路鈴扔到地上,揚了揚下巴,“那好吧,我隻有讓你欺負回來,開心開心嘍。要是我捉住了你,可不準再欺負了哦。”
靈霧每年都能見到新弟子入這靈境,自然看出來她扔的是什麼,細長的瞳仁變粗幾分,“多年不見,你還是如此自信。”
“沒有沒有,這隻是我表明讓你欺負回來的決心而已。”林池魚輕笑道,“還不開始嗎?”
“這麼心急,成全你。”
它一拂尾,帶著霧氣的靈息接連朝林池魚奔來,毫無章法,出其不意,林池魚連忙側身,一個接一個躲過,她有些慶幸如今的身體還記得曾經的身法。
隻是隨著它招招覆蓋,林子裡的霧氣越來越濃,讓她瞧不見撲過來的靈息,近它的身更是隻有微乎其微的可能,她需得更加謹慎小心。
陡然,一團霧氣直麵朝林池魚撲來,打中她的肺腑,她的七竅開始鼓鳴,林池魚有些受不住地閉了閉眼。
她笑著安慰自己:沒給我打得傷了心脈吐血,我還是有點抗造。
眼睛閉上,周圍的世界感受便更深,她似乎又回到那些寂寂長夜裡,靜臥榻上,聞著更漏聲,和黎明未來前早起的啾鳴。
她不認路是這一世才傳開的,但知道她為何不認路,從來隻有那零星幾人,連故淵都不知道。
因為一直為她導路的是霜花。
她曾經瞎過一段時間,在得了霜花劍後。
從那開始,從逗笑捉弄開始,她便隻信手中劍。而今沒有手中劍,她能信的,便隻有自己。
靈息過來時,霧氣會推著霧氣走,某個方位的霧氣便會變得更潮濕深重地奔湧,體感是不同的。
在霧中,她瞧不見它,它不一定能瞧得見她。
林池魚笑了笑,感受著霧氣的奔湧,特意又上前迎了幾次衝擊。
耳中鼓膜嘶鳴,瞳仁晃蕩暈沉,林池魚試著召來靈息,霧波動了十幾息,林池魚的指尖不現一物。
她收回了手,又攏了攏自己那微弱得幾乎不見的靈息,此刻滿場,皆由它所控,載滿了它的靈息,連自己身上都是,它可還能感受到自己的方位所在,發出那致命一擊?
林池魚站在原地又等了片刻,打來的靈息擦身而過,她故意發出方才那般被擊中的輕咳聲,笑著笑了搖頭。
要不怎說,它開不了靈智,終歸靈獸,化不了人,成不了神。
林池魚飛到了一側的靈木上,驚動了一樹枝丫,發出吱呀的晃動聲。
看來不行。
她飛速躍下,錯過了它打過來的力。
地麵上對她來說更為穩妥。
靈霧本形是蛇,自然有蛇的局限。縱然它修煉如斯,它的視力和聽力並不怎樣,隻要它稍不注意,自己就能無聲息越過此間霧障,來到它身邊。
林池魚閉上眼睛,感受著自己在潮濕的霧氣中飛奔,越來越濃的水汽拂麵,她悄然越過,冥冥之中,她睜開了眼,已隱隱能看到高台之上穩坐的前半身。
她步子不敢慢,唯恐這期間被它察覺到自己的靈息。在它揚起尾的片刻時間裡,林池魚抓住機會,從後方躍起,飛身撲到它的脖頸處,站在它的雙翼之上。
打蛇打七寸,林池魚看準位置,在它沒反應過來前,儘全力打下一掌風。
她的觸碰對它來說隻是不痛不癢,然而它還是驚訝了,驚訝過後是暴怒,鱗片閃著光澤,將她那一力還了回去,它展開四翼,揮動施力,瞬間,林間雲消霧散,它轉著身子將林池魚重重甩了下去,揮翼起身,四翼大張,盤在空中俯視她。
摔到地上的林池魚已因受了自己那一擊,又受了它惡狠狠的推力,落於地麵強烈的慣力,嘴角溢出血絲,仍笑著抬頭望向它。
它漆黑細長的瞳仁變作金黃,光潔無物的額前忽生出一對黑色鬢角,像是帶了一冠。
渾身鱗片亮著,節節分明,似乎蛻變成仙門盔甲。
一口霧氣自它口中吐出,這回他是狀態全開,認真應敵。
但林池魚打不過,不僅打不過,因著強烈的威壓,她連躲開的機會都沒有。
她從容閉上眼睛,內心堅定靈霧不會讓她死在這的想法,靜待肺腑俱傷,七竅流血。
等了好一會兒,林池魚並未等到想象中疼痛的那一擊,反而她察覺眼前一亮,隨後聽聞一聲輕笑。
林池魚睜眼,白色靈蛇揮翅仍留於空中,可此間所有的霧氣消散殆儘,林木蔥綠,日已西斜,留林間一片陰翳,又賜遠方萬丈黃紫霞光,生靈共賞。
它沒有低頭瞧她,似乎在直視離它不遠之人。林池魚順著它的目光抬頭,望見了尋常姿勢斜靠於樹上,任紅綢隨意飄蕩之人。
他沒有回應她的視線,繼續望著眼前靈霧啟唇,“惱羞成怒,不遵規約,以強欺弱,是靈境獸守之風嗎?”
而後,他才望向下方尚躺坐在地上之人,看到她唇邊血絲,眉頭微不可察地皺起,話到嘴邊卻是嘲弄,“從未見過第一劍仙如此狼狽,都說離了我,你如今就是廢物一個,迷路都未曾發現,一個小小靈獸都打不過。”
靈霧卷了卷尾巴:“……”
剛剛不還誇我來著?
林池魚拍了拍自己起身,“您是好人,您最聰明,您最厲害,滿意了嗎?”
林池魚嘴上說著誇人的話,他聽在心裡又不是那個滋味,欲言的話停在心口:“知道就好。”
他悠悠從樹上落下,抬指揩去林池魚嘴角血絲,落陷於她從容盯著他的目光。
他的指尖像是被粘住般頓了幾息,這才抬手,去探她的靈脈,另一隻手已有動作為她療傷。
故淵,劍身不出,認識他的還是鮮少。但他是靈體,與器相通,同為“器”的靈霧自然能察覺。它停在空中不動,打量著二人的關係,隱隱看出了一些怪異感。
方才他及時現身,一招潰散它的招式,靈霧在霧散看清他的樣貌時,看到了他怒火中燒的臉龐,額間的火焰紋顏色濃鬱,眼尾靈息大溢,腕間的真言咒閃爍強烈的金光,紅玉珠亮著血的色澤,都在昭示著他這個人,如今情態和它逆鱗被觸時萬分不差。
可真的看見了他護著的人,他周身氣息都靜了下來,額間血印淡得快要瞧不見,腕間真言咒又隱藏了蹤跡。他張口嘲笑,說著違心話,在她漠不關己的敷衍下又敗下陣來,眼巴巴地跑到她跟前實打實地去關心。
於“器”而言,隻有主人需要如此守護,但他變化扭捏的情緒又讓靈霧覺得,她不隻是他的主人如此簡單。
這並不妨礙靈霧嘲諷嗤笑,為霜花不甘:“修者一生隻奉一器,霜花真是看走了眼,選了個三情二意實力又不強的主人,手裡可能有了不止兩件法武,還要再來靈境中尋。”
這話同故淵說的彆無二致,林池魚笑眯眯地道:“您說得對。霜花是我唯一忠於選擇之器,此願再世為人也不會更改。隻是我如今神魂重聚,事出有因,無法拿回霜花,迫不得已才又進來,遇不到有緣之器就此出去也沒關係。”
“不過……我現在有了一個想法。您是霜花獸守,如今如此通力,又有鱗甲堅不可摧。方才是你輕敵未用全力,讓我有機可乘,但我也贏了您,這便算正常的靈境取器規約。您既那麼想再見霜花,正好我也不想再找一器隻用一段時間便辜負,不如你隨我出靈境,做一柄劍鞘,您覺得如何?”
靈霧捕捉到了要點,“霜花至今無劍鞘,你都是如何待它的!”
“霜花以往放在我的腕骨靈脈內,我死了的那些年,被禦靈門的門主好好供著。”
腕骨靈脈,靈霧聽得心一驚。
劍器鋒利,故修者一定會尋合適的劍鞘於它未使用前壓製它的劍氣,怎可能放在肉身靈脈內,稍一錯亂,靈脈俱斷,血肉不存。
她是如此的信任它,神靈合一,劍骨相融。
靈境外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她緣何說自己神魂再聚離了霜花,它從未看過,也很想知道。
它確實被說得心動。
可……
靈霧瞧著她身側立著的紅衣神靈,因著她坦然無忌地強調霜花,眼裡露出晦暗暗淡的神色,揮出一團霧落到故淵身邊,示意問道:“那他算什麼?”
“他?”林池魚順著霧氣的指示望過去,見故淵也在認真瞧著她。
這個問題她從見他第一麵就在回避,如今靈霧同她僵持,她隻能直麵回答。
“他不算我的器。”
故淵神色一傷。
“他從來沒叫過我主人,但我們兩個連著契,勉強算個命運共同體吧。畢竟千年前,我因淨他周身魔氣而死,修為因他而散,現在還神魂不全。如今怎麼著,他也得保護我到我拿回霜花。”
她說的輕鬆,靈霧注目著故淵,見他臉色又好了起來,“我的仇怨你是一句不提。”
靈霧細長的瞳仁又粗了些,它覺得二人之間的氣息流動總歸跟一般器與主人不同,暫且信了她的話。但它總歸要了解清楚林池魚是不是如她所言這般,隻有霜花一器,從未負它。
它自空中衝下,落到他們跟前,雙翼收起,尾隨意擺著,額前黑角光澤潤滑,盯著故淵看,“以後我們同行,不知你如何稱呼?”
故淵嘴角輕挑,“鎮遠,故淵,都行。”
靈霧的瞳仁複又狹長,聽到他的鼎鼎大名。
原是萬古神劍,鎮遠。
難怪方才劈開它的攻擊如此輕鬆,難怪需要林池魚獻祭神魂修為去壓製。
靈霧注意到了他另一個名字。
林池魚,故淵。
人間好像有一句詩叫做,池魚思故淵。
靈霧像是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旋即轉頭望向林池魚,“原來你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