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海,鎮遠界,散修聚集處。
四月槐序,鎮遠界滿山遍野的紅山茶,本該是一年開的最好的時候。
…怎會一夜之間儘數凋零,鋪了一地殷紅,遠遠望去,像是血流彙聚而成的溪河。
這滿山紅山茶,自千年前鎮遠界於此形成,便落地生根,長勢喜人,每年花開花落極其規律。
今日之景,實在詭異。
“你們快看——山上!”
紅茶香館外,紮堆看熱鬨的人群裡,陡然響起一道突兀的高呼。
眾人循聲而望,看到一位年輕的修士,右臂高高舉起,激動地指向他的正前方,眾人隨即望了過去——
山頂,剛被加固過的封印禁陣金光大漲,其上顯現幾道金文,久久不滅,這回修士們終於看清——
鎮遠界下,無人生還。生靈已死,神靈亦護。執意入界者,不論親遠,即殺。
“原來傳說是真的!”
人群中又有一修者驚呼。
他留著半白的胡子,一副道骨仙風的模樣,看上去閱曆很深。他身旁的修士明顯是個剛入門的愣頭青,聽他一言,忙豎起耳朵,轉過身來:“前輩,什麼是真的?”
他的聲音引來不少人圍觀。
這位老前輩索性道:“我們都知道鎮遠界下封著一柄魔劍,也知道封印它的人正是千年前飛升的林池魚,卻很少有人知道,下麵這把魔劍,是她的劍。”
“上仙怎會拿一把魔劍?”
老修士渾濁的雙目中滿是嘲諷,嘴角勾起冷笑:“還有更不為人知的……當年清沙州百萬人,無一活口,連垂髫小兒都不放過,全拜這位上仙和她手中的魔劍所賜,她封印這把魔劍,不過是贖罪而已。”
“這……是真的嗎?”年紀尚輕的修者並未聽過,此刻有些懷疑。
那老修士冷嗤一聲:“金文都已顯現,這還有假?要知道如今禦靈門一家勢大,號令三界莫敢不從,而禦靈門門主和林池魚正是故交,當年林池魚身死,江門主他……”
“誰在亂傳我們玄山的謠言!”
忽有一佩劍破空劃來,直朝人的喉嚨紮去,堪堪停在那位八卦修者的寸厘之外。
來人身著粉綠衣裙,鬢間飄帶隨風揚起,看起來甚是好看,可她那張水靈甜美的臉上,神色瞧著十分嚇人。
她一旁跟著一位身著墨綠道袍的少年,臉色也沒好到哪裡去,隻不過懶得出劍而已。
老修士禦氣掰開劍鋒,退到安全區,這才抬眼望去半空中的兩位“凶手”,看到標誌性的墨綠道袍,冷嗤更甚,“做過的事憑什麼說不得?屠了朋友滿州子民使她入魔,連累師兄喪命,放出白玉京的仙人控製禦靈門,逼迫門主和魔女冥婚,讓徒弟一直被戳脊梁骨生了心魔無法進階,樁樁件件,還捂著不讓人知道,去維護一個魔女的名聲。真以為封一個魔劍,就能抵消所有罪過!”
“你說假話,我師父她沒有生心魔!”
墨綠道袍的男子被這一句話點著,忘了此行的目的,還沒等少女收劍,他又徑直刺了過來。
少女召劍,同少年一起加入戰局。
周圍的修士想要拉一把,然而兩人的劍鋒根本不給這群人機會,他們勸解無果,自覺給幾人讓出一小塊地供他們施展。
老修士起初倚老,想要給這兩位後生一個教訓,卻沒想到被年輕的後輩壓著打,心中怒火更甚:
“二打一,你們玄山果然隻出卑鄙之徒!難怪如今越來越沒落!”
人群中,林池魚唇角微勾,冷嘲上臉,眼神幽幽盯著山頂最高處,金光亮眼的禁陣,上麵鏤刻著幾道金文,至今未熄滅。
不愧是她以全身修為煉化的禁陣,她甫一現身,它便感知到她的存在,急忙地昭告天下:她林池魚回來了。
還好她躲得夠快。
沒錯。
鎮遠界這千年不見的異象是因為,她重生了。
她睜眼那一瞬才叫誇張,入眼隻有紅綠,互相團成一簇,界限分明。在觸及她目光的那一瞬,沿途熱烈綻放的紅山茶,瞬間落到地上,鋪起厚厚一層,上綠下紅,這回界限更加分明。
紅山茶?漫山遍野地長,數量如此龐大,記憶停在千年之前的林池魚,隻想到一個地方——妖魔惡鬼聚集地天淵界。
她命這麼不好,重生點背選到她仇人最多的天淵界?
“這是怎麼回事?”
遠遠奔過來一群修士,林池魚下意識靈活地躲進一旁的樹木灌叢之中。
“你們快看——山上!”
修者的目光都被那一聲恰到好處的高聲吸引,沒人注意到她。林池魚趕緊於樹後凝氣聚息,禦氣閃身……
然後……
她察覺她的指尖毫無動靜?
不是,她的修為呢?她的靈息呢?
那上仙不是跟她說,讓她心一橫,一閉眼一睜眼就沒事了,回來坐享其成便是。
所以這,成呢?
林池魚來不及細想,她麵如常色從樹後走出,自然而然彙入人群,沒人瞧出林池魚的些微崩裂。
她發現——
她此時身穿的衣裙,還是她殉劍時穿的那條湖藍衣裙,有些地方仍保留著劍光刺過的豁口,看起來破敗不堪。
她暗中觀摩這裡修士的穿衣打扮,發現還是有不少人崇尚道門儉道之風,衣服上打了大大小小十來個補丁,仍歡歡喜喜穿著在身,林池魚在人群中沒顯得那麼突兀,除了她那張臉。
隻不過現在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禁製上的金文上,並未注意到林池魚的樣貌。就算注意到也隻會奇怪這位同修姑娘的打扮和她的相貌不符。
那張臉精致漂亮,透著仙氣,襯得這位同修不像是穿破布舊衣的人。
尖銳的冷嘲在人群響起時,林池魚也側過身去聽。前麵那些她活著的時候就知道的道聽途說也就算了,後麵怎麼越說越離譜?
誰入魔?誰喪命?誰冥婚?誰有心魔?怎麼什麼帽子都往她頭上扣啊,她真的一身清清白白,前世履曆,唯飛升破開白玉京的禁製和隻身封印鎮遠而已。
還好這裡這麼多修士裡有她的後輩,及時止住這場汙名的散播,要不然她真是天淵妖魔榜上頭號人物,一身冤情洗不清。
雖然她的後輩壓著這位倚老自重的修士打,但林池魚對他沒素質的激情破罵,還是不怎麼不喜歡。
她淺淺皺起眉頭。
可惡,為何偏偏是這個時候她毫無修為!
這嘴臉她真想站出來教訓。
不對,此地因她封印鎮遠而生,整個鎮遠界的一草一木,本就蘊含她的每一縷靈息,要不然也不會因她歸來,禁陣封印再現,驚落滿地紅茶。
那她,試試?
林池魚隨意從身上撕扯下一塊破布,當做麵簾,在人群中悄然退後,往禁陣的方向靠近。她從蔥鬱的紅茶樹上,拽下一片鋒利的綠葉。
沒有氣,還有力。
從十七歲握劍起,林池魚從未鬆懈過一日,她右手那層起伏不平的薄繭便是證明。
她一生曾有兩劍:一為霜花,她的本命法劍,由靈界靈境所得;二為鎮遠,天下人認定的魔劍,有劍靈故淵,由天淵所得。
霜花不重,但鎮遠重。
鎮遠是神留於世間的神器,由天地混沌之氣鑄成,與天同壽,與地齊名,自然重若天地,身負千鈞,說一句世上最重的法器也不為過。
這把世上最重的劍,隻有擁有神力的神才能輕鬆拿起,而天下修士,要依靠靈息去駕馭它,段位越高,駕馭它越輕鬆。
很是不巧,天地萬古,自鎮遠出世之後,除了那位不幸早死的魔,隻有林池魚擁有過它。百年提鎮遠,練習它的招式,以前的林池魚再如何“孱弱”,如今的林池魚也能一力摧一城了。
她手中發力,綠葉似化為箭矢,氣勢洶洶地奔向山頂的金光,隻可惜剛觸碰到禁陣邊緣,便如泄了氣的球,軟趴趴地落到地上。
但這已足矣。
瞬間,禁陣金光大漲,像是感知到什麼外來者的侵犯,自發朝外射出禁陣之中尚留存的劍意,朝靈息波湧之處徑直衝來。
那是飛升境的修士神魂之中的劍意,含著她必死的意誌和必殺鎮遠的決心。
每一縷劍意,氣淩霄漢,轟轟蕩蕩,精準鎖定命門。
接連撞上那老修士的脊背心骸。
玄山的弟子入山必修玄山印,感應山靈,修氣養心,這樣的氣息玄山弟子皆有,那神魂劍意裡也包含著這樣的氣息,自動將兩位後輩識彆成自己人,判定那位散修是入侵者,將懲罰悉數打在他身上。
這下好了,不用兩位弟子再動手教訓,他們收劍停步,和一眾圍觀的修士們默然無聲,盯著空地上這位出言不遜的老修士。他毫無還手之力,大口往外吐著血水,這攻擊還不停,大有不死不休之勢。
“啊?”有修士小聲驚駭,“從來沒聽過也沒見過鎮遠封印會攻擊人呐!”
他既然散播了她的,那她也小小回敬一下。
林池魚故意接話:“這裡這麼多人,為什麼剛好就……”
她刻意停頓,還不說完,等這裡的修士注意。
修士聽到一道清亮的女聲,轉頭望見破敗的衣裙上方,生著一雙清冷的狐狸目。
她說:“三個人在這打架為什麼鎮遠封印隻打他,肯定有緣由。方才他說了許多有關鎮遠劍和林池魚的謊話,林池魚鎮遠界下的意誌聽見,出來懲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