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芫娘(1 / 1)

小芫花 沈水時 5350 字 17天前

《小芫花》

2024.09.27 沈水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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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月時節,春意闌珊。

潼關縣以南的一處村落,如往常一般寧靜。

每至午時,家家戶戶都升起了嫋嫋炊煙,隻見一縷縷烏白的薄霧,悠悠散落,點綴在山村畫卷之中。

但今日,偏僻角落裡的某戶人家,卻好似不太尋常。

土階茅屋內,一婦人坐在榻邊,蒼白的麵孔浮著兩行淚溝,明顯是哭過了。

“芫娘……算娘求你了,你就吃些飯食吧!這般不吃不喝,你這身子骨怎地受得住……”

話落,隻見婦人淚眼盈盈,強忍悲痛望向那榻上一動不動著的人兒,忍不住哽咽。

“芫娘,娘知道你一時半會兒無法接受,你阿爹去了,娘心中也萬般疼痛,芯兒也哭鬨不止……芫娘你…你這般,娘看著實在難受,你倒是哭一哭,可好?”

聲音止了好些間,榻上之人依舊不予任何反應。

婦人悲情湧上心頭,眸中強忍住的淚水打轉兒似的從雙頰滑過,順勢滴落到了地上。

直至那微不可查的水跡消失不見,婦人無聲抹了淚,將備好飯食輕輕放在小桌旁,搖搖頭黯然失色地離開了。

木門被徹底合上那一刻,覆在棉質薄被之下的指節突然動彈了一下。

床榻之上,一直側縮著的,不曾給予任何回應的人兒,此刻竟秀眉輕皺,緩緩睜開了眼睛。

程芫感覺自己的眼睛像被蒙了一層模糊不清的波光似的,叫人捉摸不清她現在的處境。

肚子餓加上四肢無力,她費了好些力氣才撐靠起來,眼睛最先發現了小桌上的飯菜,將飯吃下肚,這才有了幾分精神。

回想起剛才,她…好像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在夢裡,黑暗的海水不斷浸滿口鼻,溺水的窒息感撲麵而來,瀕死之際,一些光怪陸離的畫麵源源不斷朝腦中湧來……

她耗儘最後一絲力氣,想要抓住什麼,突然聽到一個女人帶著哭腔的哀求聲。

為…為什麼心臟有些隱隱作痛?

芫娘…是在叫她嗎?

可她不叫芫娘啊,她叫…程芫啊。

這是哪兒?

一轉眼,程芫來到這個叫林家村的地方,已經有小半個月了。

從那天對四周環境的陌生、不解到現在的平靜、淡然,她已經坦然接受。

或許,還得感謝這副軀體賜予她重獲新生的機會,因為她知道,初醒時那天所做她以為的“夢”,其實並不是夢,而是真實發生過的事。

可怖的窒息感、暗無邊際的海水…正是她臨死前真真切切的感受!

是的,她死了,死在了她向往的那片海域裡,而她的生命,也永遠定格在了那個海風吹過的夏天。

從學生黨到打工人身份的轉變,再到整日工作忙得焦頭爛額,還要莫名其妙被上司壓榨,向來情緒穩定的她,第一次硬氣了一回。

她直接辭掉工作,給自己放了個長假。

一次偶然機會,在朋友圈正巧看見一個很久沒見的老朋友在找搭子準備去海邊度假。

她有些心動了。

程芫是四川人,對雪和海有著莫名的執著。

出於執念,她鼓足勇氣聯係上了那位朋友,然後,就成功和朋友會晤,朝著海邊進發了。

到達目的地,上午的計劃是在一個小島的沙灘上看海,拍照,玩水。

她們在岸邊的沙灘寫字、畫沙畫,還撿了很多漂亮的小貝殼做紀念。

等待朋友買飲料的過程中,程芫不知不覺望到了湛藍色的海麵。

好美。

巨大的吸引力使得她赤腳踩著礁石,一步一步,向海水走去。

濕滑的礁石右側就能看見一抹小小的波浪,第一次赤腳感受著海水的清涼,她不斷靠近著走下去。

“嘭——咚”

突然,身體不受控製地快速下滑,眨眼間全身已經沉浸在了海水裡,她除了四肢擺動什麼也做不了……

瀕死之際的回憶,到現在還令她瑟瑟發抖,那種恐懼她這輩子都忘不了!

原本她們下午還計劃在島上探店打卡,開啟美食之旅,但當她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成了林家村新遷這戶的程家娘子。

巧的是,程家娘子也叫程芫。

不巧的是,小娘子的父親新喪了。

經她小半月時間的東拚西湊,大致理清了思緒。

老實的中年書生連同妻女,因刻薄大嫂鬨著分家的緣由被迫趕出家門,其親生兄長心中窩火,內心十萬個不願意,但有苦難言,隻能順從妻子將幼弟一家趕出家門。

臨彆前,心懷愧疚的大哥將自己難攢的私房錢,偷摸塞進了幼弟一家的行囊之中。

程家夫妻倆一路上不停歇地四處打聽新屋,一有了消息,夫妻倆快速商議後,一家人一路車馬勞頓,終是還在天還亮的時候,抵達了林家村。

尋到管事人,程父向他如實相告一家人的困境。

林老村長從程父懇切言辭中,得知他們一家子的處境,稍加思索,在圖紙上指了一塊閒置舊址,領他們去看。

一行人走走歇歇,終於到了地方。

程父看著陳舊的房舍,想著這處雖偏遠可地價著實低廉……

不再考慮,當即將事敲定下來,交了銀錢,拿到地契,遷入新居。

隨行包袱收拾好的一家子結束風餐露宿,終是可以安頓下來了。

翌日,早起的程家夫婦,一個在灶房做飯,一個在小院劈柴。

程父瞧著柴火有些少,轉身向妻子打了聲兒招呼,便出了家門。

眼見著飯都做好了,拾柴火的人還沒回,孟氏有些小聲埋怨。

見長女已經起了,連忙吩咐她去叫醒貪眠的幺女。

突然,隻聽得籬笆外頭有人大喊了一聲“程家嫂子”,驚得孟氏眼皮抽搐一下,拿著碗的同時趕忙向外頭的人回複。

“哎!喊叫什麼?”

“程家嫂子,不好了!快些隨我走,你家相公出事了!”

“你…你說什麼……”

孟氏聽了,愣在原地直哆嗦,突如其來的噩耗驚得手裡的碗都滑了出去,‘啪嗒’一聲碎在地上。

她發了瘋似的衝出了家門。

屋裡的兩個娃娃也聽到了不得了的消息,一大一小跟在後頭追著。

很快,一家人跟著報信的好心人來到了事發地,都還未走近,就瞧見周遭圍了好大一群人。

隨著程家妻女的來到,大家都自覺讓出了道兒,目光也紛紛轉移到了她們母女幾人身上。

“程家媳婦,這……唉…節哀!”

怕事兒鬨大,村裡的人早就將消息通知給了林老村長,他也是急匆匆剛趕過來處理,這會兒還沒喘兩口氣,已經把他所知的一切聽聞告知給了麵前的婦人。

聽說事情是這樣的,有人今早上山采藥,路過這兒的時候正好見到了一頭瘋騾子拉著板車撞上了拾柴的程相公,木柴順力撒了滿地,他被撞得當場噴血,倒在了柴棍之上。那路人見狀趕忙上前查探,這一探,鼻息全無,竟是當場斃命。

林老村長上任這些年,他們林家村是從來沒出過這種事,這程家剛搬來就出了事……

眾人看著程家妻女也說不出個什麼安慰話來。

孟氏一聽完,便抱著程父的屍首痛哭流涕,一旁的大女兒聽完愣在原地,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望著地上滿是血汙的父親,小女兒看見母親抱著父親在地上嗚哭哀嚎,也跟著哭了起來。

倏然,跪坐在地抱著屍首痛哭的女人軟綿綿地倒在了地上,沒了動靜。

“村長!程家嫂子暈倒了!”

“快扶…扶起來!”

“村...村長!程家那女娃子好像也要倒下去了!”

“什麼?”

村長還沒來得及問清,隻見身後“嘭”的一聲。

聽見動靜,眾人齊齊向後看去,就見那程家小娘子已經直愣愣躺倒在地上了。

那幾日,林家村的偏遠處時不時地傳來幾聲哭聲,誰人都知,是那新遷戶的程家在辦喪事。

家裡的頂梁柱頭垮了,隻留下孤女寡母。

孟氏時不時哭著跑去詢問林老村長“老村長,可是抓住凶手了?”,老村長隻是擺擺頭,一臉無奈地如實告知。

“那歹人扯開騾子繩結後就騎騾逃了,車板子都沒要,扔在了事發地,過路的村民也沒看清那歹人的臉…程家媳婦,我敢保證,那人絕不是我們林家村的人,我們村的人,縱使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

人死了卻沒法子交代,老村長也不得不頂著壓力,召集全村鄉親們一起幫程家辦喪,算是為林家村的一份子出點力。

悲傷過去,日子總是要過的,再過段時日,村裡的大多數人都會漸漸忘了這件不關己的事,唯獨程家妻女,怕是日子更加難了。

一想到這兒,程芫就頭大,一家子本來就是外鄉人,為了安家,多數錢財都拿出來買房子了,剩的銀錢少得吃緊,能保證基本生活都有些難,沒有田地、牲口……

她是看出來了,孟氏就是個依靠丈夫、性格柔軟的小婦人,自那以後幾乎是整夜以淚洗麵,到了第二日又要裝作沒事的樣子寬慰兩個女兒。

哦,想起了,“程芫”還有個妹妹,叫程芯。

程芯看上去身子有些瘦弱,個頭也更顯小了。

小丫頭似乎很天真,沒有感到自己的生活已經發生了天差地彆,但也挺懂事,之後的大多時間沒有哭鬨,更多的是無措。

說起“程芫”的遭遇,孟氏大概是不知道的。

自那日醒來,她的腦中不斷回想起閃過的畫麵。

那日程家小娘子暈倒,其實是因為她親眼目睹父親血淋淋的屍首而受了刺激,加上一時接受不了父親的離世,所以兩眼一黑,直愣倒地暈了去。

當時,村民隻當好心,將母女二人抬了回去,孟氏還好,歇息了片刻,緩過氣便醒來了,程家小娘子卻沒有醒,都隻以為她是摔得稍重了些,休息一晚上後便能醒來,孟氏也不擾長女休息,接著就去打點夫君的後事了。

誰也不知,程家小娘子摔得比他們想象的還要重,她傷到內裡了,以至於第二日孟氏來給她送飯時,她竟毫無食欲,隻氣聲微弱道:“阿娘…我不想吃……”

孟氏隻當她悲從中來,食不下咽,安慰幾聲便又離去了。

接連幾日,程家小娘子都是這樣,孟氏實在看不得了,這才有了初來時聽到的那番哀求話語,隻是孟氏不知,訴求的對象已經換了裡芯。

“芫娘——”

“娘覺著你近些時日都心事重重的,你是不是……”

程芫知道孟氏擔憂她,隨即寬慰道:“阿娘,我沒事的,隻是…有時侯在想我們將來怎麼在這方寸之地生活?”

孟氏摸摸女兒的小臉,輕聲安撫道:“芫娘懂事了,娘想過的,這些不是你該擔心的問題,你都還是未及笈的小女娘,芯兒也還小,咱們娘兒幾個以後的日子確實有些……”

“不過不礙事的,幾日前,娘已經和你們大伯伯捎過信了,我想…過不了幾日應當就有回信了。”

遠方的程大伯家此時已經收到了從林家村捎來的信。

信件剛到的時候,是程大伯打開的。

大伯親啟:

見信安。

夫君因故遭難離世,妾已錢財散儘打點一切

隻因二女尚且年幼,妾雖有心,卻也無力養育

望大伯念血脈親緣,接二女還家,妾獨身故而心安

……

程大嫂插著腰站在一旁看著丈夫像是做了虧心事一般,催促著他快些念信上的東西。

當從程大伯口中得知這一消息時,氣得快要跳腳了,對著他破口大罵。

“我呸,孟氏倒是想得美,還要我們幫她養孩子!打的什麼黑心主意!”

程大伯一邊傷心,一邊後悔道:“若不是把他們一家趕出去,幺弟就不會死了!”

“怪誰?他死了是老天爺不讓他活,他們一家再不走,你媳婦和親兒子就要死了!”

“那…我隔天就去把侄女兒接回來…芫娘和芯兒好歹是咱們程家的骨肉……”

“你敢!你要是去了,我就帶著你們程家獨苗跳河!嗚嗚嗚,天老爺,我們不活了!”

程大嫂的一番撒潑打滾,一旁的男人雙眼含淚,嗚聲痛涕,無可奈何隻得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