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1 / 1)

山河故裡 星河有風 4801 字 5個月前

冬天到了。

書院的學子回來時,都穿得厚實了許多。十月開始供應寒炭,學子們日供寒炭兩斤,勉強夠燒一個時辰。

慕懷清晚上往齋舍走動過兩回後,便告訴他們下次不來講了。儘管他們的齋舍寬敞溫暖許多,炭火合起來也能燒很久,但來回途中冷冽的風實在刮骨。她向來是怕冷的。

葉謄玉他們雖然可惜,也隻好作罷。她不走動,陸居瀾自然不再有興趣繼續。

眾人各自在房裡讀書,大多讀到炭火燃儘就哆嗦著爬進被窩裡。

霍澄是早早就將自己裹得粽子一般。他望著剩在桌旁的趙知行,實在是受不了了。

“你是吃錯什麼藥了,怎麼突然努力讀起書來?你自個兒讀就算了,你把抄文貼到我床頭來是幾個意思?”

豈止霍澄的床頭貼滿了,環視一圈,幾乎整個房間的牆壁都貼滿了。

趙知行聞聲隻是抬了眼皮看他一下,然後挪凳子轉了個方向,嫌他吵。

霍澄不可置信,對房間裡另外兩個人道:“你們看看,是這個理?”

周近野困倦的聲音說:“你不讀書,還不準彆人讀嗎?離秋闈可不到一年了。”

陸居瀾靠著床頭看書,點在床邊的油燈快燃儘了,他將身子傾斜著探過去一些,接話道:“有心上人了,能不認真一點嗎?”

“你們還好意思說心上人?”霍澄忍不住又要數落他們,他已經不記得是這個月第幾回了,“之前鬥菊會你們擱那打啞謎,瞞著我逐月有心上人,而且還是無晦的事,害得我後來出了好大的糗,又被我祖父痛罵一頓。”

周近野道:“你祖父一眼都瞧出來了,怪誰?”

霍澄道:“我想起來這件事就窩火,你們也太不把我當兄弟了。”

趙知行猛站起身來,煩躁的,掃了霍澄一眼,隨後推門而出。

霍澄不解道:“哎,這麼冷的天,他這又是上哪去,不會要在院子裡借著月光讀吧?”

周近野翻了個身,留後腦勺對著他,嘟囔一句:“明澈你還是彆折騰了,早點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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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懷清早早就爬上了床,和陸居瀾一樣窩在被窩裡看書。這時聽見了敲門聲,她心想,這麼冷還有人找來,是陸雲程嗎?

她將棉衣裹在身上,艱難地趿著鞋過去開門。門外隻站著一個趙知行。

“我就知道你還沒睡。”

趙知行進了門,慕懷清趕緊將門重新栓好,免得漏進更多風來,問道:“大哥這麼晚來有什麼事嗎?”

趙知行將床邊的油燈舉到桌邊來,翻開手裡的書,指著一處地方道:“這裡我看不太明白,你可有更詳細的注解?”

趙知行這月歸來實在反常,話少了許多,吃飯也拿出一本書來,讀書的勁頭都快超過她和陸雲程了,就差把頭埋進書裡。霍澄對書最是頭疼,很見不得他這做派,見到一屋的抄文更是兩眼發昏,不堪其擾。

現在輪到慕懷清受他折磨了。她找來自己的書,哆哆嗦嗦地坐下來趙知行講,腳底下堆著一盆早已成燼的炭。

好不容易講完了,慕懷清腳已經快沒了知覺,蜷著身子想爬回被窩裡去,聲音有些顫的:“大哥,不行了,我有點冷。”

趙知行略有愧意,道:“抱歉,是我疏忽了。”

慕懷清見他起身往自己床榻走去,脫口而出道:“大哥這是做什麼?”

趙知行理所當然道:“跟你一起睡啊。”

慕懷清連忙攔在他身前拒絕道:“不行不行,這床太小了。”

趙知行皺眉道:“擠擠也更暖和。”

慕懷清心裡叫苦不迭,繼續找理由道:“可是,我有迷症,睡相不好,向來也習慣一個人睡,大哥還是回去吧。”

趙知行遺憾地看了眼手裡的書:“好吧。”

油燈燃儘,已至深夜,慕懷清也不打算繼續看書。送走了趙知行,她一溜煙爬進被窩裡,享受她後半夜難得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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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天,冰冷的風,冰冷的桌案和椅。

章先生體型寬寬,在台上來回走著,倒沒覺得有什麼,可底下的學子有幾個不免受了寒,章先生講一句,底下一聲噴嚏,此起彼伏好不熱鬨。

就這樣講到一半,章先生忍無可忍,書本一拍,點名道:“馬時楊!”

馬時楊站起來道歉:“對不起先生,我——啊啾——我也控製不了我自己。”

底下一片竊笑。

章先生大寒天的臉都氣紅了:“你給我站到門外去。”

“是,先生。”馬時楊捧著書,拖著步子往外走去。

依舊是打更一樣規律準時的噴嚏聲。

章先生見他果真傻乎乎站在門口,探頭喝道:“還不快去醫諭那!”

諸如此類的事還有不少,三天兩頭都要叫人笑上一回。

不過天氣轉冷,醫諭那人多起來也是常事。慕懷清白天去過一回,藥童煎藥忙得焦頭爛額,年邁的醫諭坐在堂裡,眯起眼,慢吞吞問麵前的學子有甚毛病,那學子身後,還排了六七個人。

慕懷清沒受寒,隻是近來手有些發紅發腫,又痛又癢的不太握得住筆。老毛病難治,她看了一眼,懶得等,扭頭回去了。

陸居瀾在學齋裡一直坐她後麵,有一次自學時間同她討論某個問題,心細地發現了她紅腫的手。

“你的手怎麼回事?”陸居瀾問。

“凍瘡,老毛病了。”

“沒去醫諭那看看嗎?”

“去過一回,人太多就回來了,”慕懷清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確實不太好看,於是將手往袖子裡藏,“每年冬天都會複發的,不礙事。”

陸居瀾指著她寫的字道:“看看你的字都寫成什麼樣了。”

慕懷清連自己抄寫的注釋也收回合起來:“又不是看不懂。”

陸居瀾給她氣笑了:“你倒曉得藏。等下吃過晚飯我陪你去。”

慕懷清右眉挑起來:“不心疼你讀書的時間?”

“怕你手拖下去拖廢了,課試寫不出來,叫我勝之不武。”

嘴比死鴨子嘴還硬的人,慕懷清心想。

晚飯過後,天已經全黑下來了,兩人打過招呼就直接往醫諭那去了。

夜幕沉沉,繁星漫天,兩人並肩走在石徑上,寧靜如水,流淌過每一個角落。

慕懷清手揣在袖子裡,心裡難得地,有種放鬆的感覺,完全放鬆下來,像是融進這片寧靜之中。

“晚上,那應該沒什麼人。”陸居瀾說。

慕懷清偏頭看向他,夜色模糊他的臉龐,唯有一雙眼,璀璨如星辰的眼。

“雲程兄似乎很樂意和我一爭高下?”慕懷清微笑著問。

陸居瀾很意外她會這樣問,認真地想了一下,答道:“畢竟以前從沒有這樣的人。”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應該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不一樣的。”陸居瀾笑著搖頭。

“什麼不一樣?”

陸居瀾看見她眼中的好奇,向她湊近了一點,炯炯有神的眸子盯著她,語帶笑意道:“你想知道?”

慕懷清下意識仰頭:“在於你是否想說。”

陸居瀾很少說真心話,就像之前在雲溪寺那樣,吐露真心對他來說是困難的。他將身子收回去,抬頭,眼睛眨了兩下。

“有沒有人說過——”陸居瀾的目光停在某個方向,西方,銜於遠山之上,僅次於寒月的最亮的一顆星,長庚。

“嗯?”

“算了,沒什麼。”陸居瀾的目光停頓片刻後,落回地麵,輕輕地拂過身側之人。

“天下有才之人何其多,我自然明白,我在京城已經見識過了,”陸居瀾將眸光移到腳底正在走的這條路上,“他們將頭埋進書中,就像一截被蛀空的木頭,再也長不出新芽。可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你是荒原上的一株野草,生機勃勃,我在你身上,總能見到很多規則之外的東西。祖父臨終前和我說的話,因為你,我才漸漸明白了。你眼中,有祖父說的廣闊天地。我將你當作對手,也感激你成為我的對手。”

陸居瀾說完,身側半晌沒有動靜。他疑惑偏頭,入目是一隻緋紅的耳。他伸手,拎住了那隻耳朵。

指尖帶著冬的寒意,撥動了無形的心弦,隻讓耳朵的熱度不斷上升,蒸紅了整張臉。

慕懷清護住那隻耳朵。那種奇怪的感覺,像是在她心中長出了一點芽,土壤輕輕顫動著,令她無法忽視。

“以前是不是從來沒有人這麼誇過你。”陸居瀾強忍著笑,儘量不讓對方陷入更難堪的境地。

“算你厲害。”慕懷清嘟囔了一句,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可憐的耳朵搶回來。

“你自己要聽的,”陸居瀾到底沒忍住笑,“你臉皮真是太薄了,葉謄玉送你本子那次也是——”

“不許再提!”慕懷清打斷了他,一想起那回,她頭頂都要冒起煙來。

“好好好,我不說了,”陸居瀾覺得逗她玩很有意思,也明白適可而止的道理,“就在前麵,我們到了。”

藥堂建在書院一角,隻住著一個醫諭和一個藥童。堂裡點著燈,年邁的醫諭拿著書靠在桌上打盹,小小的藥童唉聲歎氣碾著藥材。

見兩人進來,藥童高喊一聲:“先生,有病人來了!”

老醫諭嚇了一跳,書掉在地上,人清醒過來,埋怨道:“你這小不點,大晚上儘嚇唬人。”

慕懷清將書撿起來,微笑著遞還給他:“老先生,晚輩慕懷清,來拿些凍瘡的藥。”

“嗷嗷,這樣啊,你先坐,”老醫諭接過書,翻到空白那頁,放在桌上,自己也坐了回去,“手伸出來,我把個脈。”

慕懷清挽起袖子,將手搭在把脈枕上,道:“老先生,我沒彆的毛病,就是手生了凍瘡而已。”

老醫諭眯著眼,暫時不理,片刻後收回手,提筆在書上的空白頁寫字,道:“有些體寒,影響不大,平時注意保暖,沒事吃點生薑,這個時候也好用生薑泡腳。”

提筆寫罷,又拿起她的手看,問道:“多久了?”

“天氣轉冷就開始了。”

“我問年頭。”

“算上今年第三年。”

“怎麼來的?”

“老先生問這麼詳細。”

“噫,你這孩子忌醫不成?”

陸居瀾在一旁笑,慕懷清瞪了他一眼,回過頭來回答道:“那時候冬天活乾得多,手要下水。”

陸居瀾笑意淡下來。

老醫諭道:“以前沒用過藥吧。”

“沒。”

老醫諭看得差不多了,又提筆開始寫,嘴裡招呼藥童道:“白芨粉還有嗎?稱一兩來。”

藥童手腳麻利地稱完包好送到慕懷清手裡,老醫諭囑咐道:“每日溫水調糊塗在手上,十天半個月也差不多了。”

慕懷清作揖道過謝,兩人離開了藥堂。

陸居瀾一直陪她走到房門口,臨彆前道:“藥等會兒記得用,後天旬假回家也記得買些生薑帶來。彆不把自己身體當回事。”

“我知道了,今晚多謝雲程兄,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陸居瀾笑道:“還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