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1)

山河故裡 星河有風 4735 字 5個月前

馬車一晃一晃停在了趙府正門,慕懷清隻從這裡進去過一次,現在是第二次。

趙翁領著他們去正廳,廳內一片沉寂,隻有茶盞偶爾碰撞的聲音,氣氛非常壓抑。

正廳上首,坐著一位略有些富態的老婦,她眯著眼靠在椅背上,想必就是趙知行的祖母,邊上還隨了個年輕的女使。

她左下坐著的是王氏和趙小苒,右下的一個年輕婦人慕懷清卻認不出來,應當是隨同太夫人來的。

慕懷清剛一進門,便聽得那太夫人厲聲道:“跪下!”

趙知行正要跪,太夫人又指著慕懷清道:“說的是他。”

趙知行語氣有些急:“祖母,你這是要做什麼?”

“放肆!剛一見麵,你就是這麼跟長輩說話的?”

趙知行這才忍下焦躁,補上禮,拜了幾位長者,他對那年輕婦人則稱呼叔母。

慕懷清沒跪,正常行了個禮,問道:“不知孫兒做錯了什麼,惹得祖母不快。”

“我沒有你這個孫子!來人,讓他給我跪下來。”

“懷清跪天跪地跪父母跪老師,太夫人既然不肯相認,我又為何要跪。”

“好,好得很,”太夫人怒道,“把他腿給我打折,今日我非要叫這小子跪下來不可!”

兩個仆人正要上前來捉她,趙知行一把擋在她身前:“祖母不可!此事若叫爹爹知道了,定會傷了您和爹爹的情分!”

太夫人道:“大郎這麼糊塗,你也和他一樣糊塗嗎!”

王氏也對趙知行喝道:“你湊什麼熱鬨,還不快過來!”

趙知行的叔母鄭氏嘲道:“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小子,兄公就這麼讓一個身份不清不楚的人進了門,姒婦也不勸著些。”

太夫人跟著責怪王氏道:“娣婦說的沒錯,姒婦,你這事做的確實不妥帖,一個當家主母,竟然讓內宅之事鬨得滿城風雨,叫彆人看我趙家熱鬨!”

王氏麵色難看。

趙小苒急道:“祖母,自打他進府來,娘都和爹爹吵過很多次了,為此整日整日地吃不好飯睡不好覺,可爹爹都不聽啊!而且,娘不是傳信告訴祖母了嗎?”

太夫人沒再苛責什麼,隨後看向慕懷清身邊的兩個仆人。

其中一個在接收到太夫人的目光後一腳踢在慕懷清膝彎處,令她猛然磕跪在地上。

趙知行見著,當即也跟著跪了下來。

慕懷清看向他,心中有些感激,但是怕自己連累他受罰,低聲對他道:“你快起來,彆再惹你祖母生氣了。”

趙知行不應她,隻繼續對太夫人道:“祖母,此事還是等爹回來再說吧,很多事情並非您想象的那樣。”

太夫人冷笑一聲,看向慕懷清:“那你且說說,你找上門來是為了什麼?”

慕懷清雖跪在地上,脊背卻挺直:“先母已故,晚輩既知有個爹爹,為何不能相認?”

“既然認著了,怎麼還賴在這裡不走?你敗壞我兒名聲,貪圖趙家富貴,果然和那個女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太夫人如此詆毀先母,此等素養不也是敗壞趙家名聲嗎?”

趙知行聽罷嚇得一身冷汗,連連拽她袖子。

果然那太夫人雷霆大怒,對身旁女使道:“紅蓮,給我掌他的嘴!”

鄭氏則勸道:“阿姑可彆為他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太夫人這會兒也反應過來這小子有恃無恐的原因。若真打了人,傳到外頭讓人抓到把柄,說他們趙家看不起人,仗勢欺辱一個喪母尋親的孩子,更何況自家兒子還是知州。

她按下怒氣,又問:“聽說你前段時間還求我兒讓你進了崇臨書院?”

“明年就是科舉,晚輩所求不過是一個入學試的機會。”

趙知行此時插話道:“此事孫兒可以證明,二弟他學問極好,和陸家的陸雲程不相上下。”

慕懷清看了趙知行一眼,這是他第一次以親人的身份喚自己。

太夫人道:“我不認得什麼陸雲程,隻管看這小子身份,他就不配做我趙家人!”

慕懷清平靜道:“我是不是趙家人,太夫人不是最清楚嗎?若非懼怕爹爹與先母的感情,又為何要在悔婚逼爹爹另娶之後著急搬離亳陽郡?”

趙知行道:“什麼悔婚?什麼搬離?”

王氏道:“不該你管的事彆多管,還不快過來!翠翠,你去扶他。”

翠翠走到趙知行身邊時,卻被趙知行製止了,他對慕懷清道:“你從來沒提過這些。”

太夫人道:“男未婚女未嫁,要是有不合適的地方,怎麼就不能悔了?倒是你娘,明知我兒已經成婚,還要做些不守婦道的事出來。”

“分明是一對有情人一起犯的錯,太夫人為何隻對先母說些侮辱之詞。世俗向來苛責女子,卻對男子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簡直可笑至極。”

“你放肆!”太夫人拍桌而起。

“晚輩不過說了些心裡的實話而已。太夫人不想認下我這個孫子,無非是當初拆散了先母與爹爹,如今怕打了自己臉麵。”

趙知行後背已然濕透,他不明白向來沉穩的慕懷清,為何會一再激怒祖母。

太夫人果然怒不可遏,手指顫抖指著慕懷清:“今天必須給我掌了他的嘴,叫他說不出一個字來!”

趙知行眼見那名叫紅蓮的女使麵無表情走下來,於是一把攔在慕懷清身前:“祖母不可!”

鄭氏瞧熱鬨地笑:“這小子犯了對知州母親的不敬之罪,如何打不得?”

翠翠也為難地拖著趙知行起來:“大郎君,還是聽大娘子的話吧。”

紅蓮趁機一掌扇了下去。

趙知行瞪大雙眼,卻見那手掌被人一把捏住了。他鬆了口氣。

慕懷清攥緊紅蓮手腕,站了起來:“太夫人既然如此,這趙家的族譜也不值得我稀罕了。”

趙知行一口氣又提了上來。

太夫人被鄭氏攙著坐了回去:“你最好是自己滾出趙家,滾得越遠越好!”

“趙家的事好說,但要在書院求學,我卻不能離開晉州。”

“笑話,你不滾出晉州,這事兒就完不了!”

此時,堂外一道洪亮的聲音傳進來:“誰說他要走!”

眾人聞聲看去,隻見趙季青大步流星邁進門來。今日的他著常服,衣衫並不整潔,褲腳沾了些泥水,鞋邊也有泥濘。

進門後,他看了紅蓮一眼,紅蓮被這威嚴十足的目光嚇住,忙掙了手,退回太夫人身邊。

趙季青對太夫人行了一禮:“母親帶著弟媳長途跋涉過來,也沒有提前知會孩兒一聲,孩兒未曾迎接,還望母親恕罪。”

太夫人見著自家兒子,卻半點笑意也無:“哼,你把這小子接進府,也沒知會我一聲,你心裡哪還有我這個母親。”

趙季青彎腰扶趙知行起來,道:“兩個孩子犯了什麼錯,母親何故讓他們一個跪著,一個挨打?”

兩人喚了句“爹”。

太夫人直截了當道:“這小子絕不能留在趙家,更不可能進我趙家的族譜。”

趙季青道:“三娘已經去了,母親還要如何?懷清說到底是我的骨肉,難道母親要我做個不仁不義的棄子之人嗎?”

“他身份不堪,也未必是你骨肉,你便是趕他出去又如何?這麼多年你居然還念著那個女人,連親娘都不顧了!”

趙季青看了一眼王氏,後者神色漠然。他收回目光,緩緩跪了下去,堅定對太夫人道:“請恕孩兒不孝。”

慕懷清和趙知行連忙跟著跪在他身邊。

太夫人大怒,氣也開始不順暢。

“阿姑萬萬保重身子啊,”鄭氏靠過來輕撫她的背,又對趙季青道,“兄公與阿姑兩三年未見,今兒才見著,又何必如此忤逆阿姑,惹得阿姑動氣?”

太夫人順過氣來,固執道:“大郎,我不管你心裡怎麼想,這小子身份不光彩,決計不能留在趙家,更何況他還是那個女人的種,否則你叫我如何對得起你去世的爹?”

趙季青滿目痛色:

“可是母親,一直是你在逼我啊,二十年前,是你們以性命相挾,強行拆散了我和三娘。

“這麼些年,我活在痛苦之中,更是曾經一念之差鑄成了大錯。她積鬱成疾早早去了,我甚至不敢想象她獨自撫養懷清長大究竟受了多少罪。

“三娘去後,懷清萬幸還有他外祖母照顧,可去年,就連他外祖母也去了。他受儘刁難逃出家門,輾轉流浪才尋到了我。他如今不過才十八歲啊,母親何至於對一個孩子如此鐵石心腸。”

太夫人一時無言,趙知行也久久處在震驚之中。

鄭氏此時出聲道:“兄公這話可就錯了,阿姑這麼做都是為了兄公和這個家好。若非姒婦家幫襯,先舅身染重疾哪來的錢醫治?兄公當時又哪能湊夠盤纏進京趕考?兄公第一個不能對不起的便是姒婦啊。天下可憐之人太多了,兄公又如何幫得過來?”

這話似乎說到太夫人心坎裡去了,她寬慰地拍了拍鄭氏的手:“還是娣婦明白啊。”

“爹?”趙知行不安地看向趙季青。

趙季青神色頹然:“母親,我已然不能再退讓了,如果母親執意如此,便請告孩兒一個忤逆之罪吧。”

太夫人被這話嚇了一跳。要知道大梁重孝道,這忤逆之罪是何等嚴重,足以讓人丟官坐牢。

慕懷清也沒想到趙季青竟能做到這個地步,她因慕家弟弟而起的一點怨氣此刻徹底煙消雲散,這位名義上的爹,似乎真正與她有了牽連。

王氏扶著趙小苒的手起身,對太夫人行了一禮,道:“阿姑,兒媳實在頭有些暈,可否先行回去?”

太夫人道:“既然身子不舒服,就請個郎中來瞧瞧,這件事自有我來處理。”

趙季青看著王氏帶著趙小苒離開,心中歎息,卻是什麼也沒說。

慕懷清此時先開了口:“爹爹,還記得孩兒說過的話嗎?孩兒不求認祖歸宗,能與爹爹相認便好。往後孩兒長住書院,若有機會就會來看望爹爹。爹爹莫要因此與太夫人為難。”

太夫人冷眼瞧著,對趙季青道:“他都這麼說了,你還要留他在這裡嗎?”

趙季青堅決道:“是。”

慕懷清複又向趙季青叩了個頭:“爹爹,孩兒自請離開趙家,還請爹爹答應。”

“這話萬萬不可說!”

趙知行也忙向太夫人叩首:“祖母,孫兒請求你,爹爹便是見平常百姓受難也不忍,又叫爹爹如何能這樣對待二弟!”

太夫人到這裡已然看累了:“你們也彆為這小子跪著了,瞧得我心煩。那小子自己開了口,我便也退一步,允他留在晉州,但人一定不能留在我趙家,這是我的底線,彆的你們說什麼也沒用。娣婦,我們走。”

“是。”鄭氏扶著太夫人,帶著女使和院子離開了。

趙季青扶著他們二人起身,歎道:“懷清,是為父對不住你,此事為父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慕懷清搖頭:“若真令爹爹陷入兩難的境地,才是孩兒不孝。”

趙知行沉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