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回冷雨濕寒窗,前文所述的種種快活,皆成了虛幻泡影,故事轉折突然,令人措不及防。在座學子皆停住笑談,朝慕懷清看去。
一句夢回,看似突然,卻又將前文種種荒誕離奇之處圓了回來,於意料之外合乎情理。
這會兒眾人才真切感受到,這位能和陸居瀾爭甲等第一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陸居瀾摩挲杯沿幾瞬,而後抬頭看著慕懷清,微笑道:“反惱寒窗是夢長。”
眾人再次一驚,連呼吸也窒住了,柳江心第一個反應過來,拍手叫絕。
若按一般人的想法,夢回之後是該惱,惱這美夢太短。可同樣是惱,陸居瀾的卻是惱寒窗夢長,顛倒虛實,主人公反而肯定地認為現實才是夢。
上一句慕懷清的寒窗還隻是景象,到這一句,寒窗則進一步指向學子的苦讀生涯。
連慕懷清也忍不住讚道:“雲程兄高明。”
眾人又是一陣叫好。
周近野笑道:“幸好我坐明澈前頭。”
坐在陸居瀾後頭的趙知行苦思冥想,想了好幾回,最後十分乾脆,一口氣喝下三杯酒。
慕懷清和陸居瀾那兩句可謂是神來之筆,其後再如何接,故事都會重回俗套,變得索然無味。
既有珠玉在前,趙知行想,還不如不接,讓故事這樣結尾最好,留人回味。
他不好意思接,坐在他後麵的幾個人就更沒好意思接了,隻好罰酒三杯。
而這篇長詩由書院刊印出來,短短時間內傳遍整個晉州,也是後話了。
因著慕懷清和陸居瀾那高明的兩句,詩會氛圍一時高漲,眾人留在彆院用過午膳,玩樂到日頭將歇方散。
散前,柳江心念了一份來自平樂社的邀請,正是今天上午餅鋪徐叔提到過的蹴鞠賽,定在五月二十的滄梧江邊,說是邀請,可其中話語總有些挑釁的意味。
眾學子當下就吵了起來。
“什麼叫‘定將得勝’,瞧不起誰呢!”
“就是就是,去年蹴鞠賽他們社還輸給我們了。”
“以為這次主動下戰帖就能贏了?笑話!”
慕懷清現在還沒搞清楚什麼情況,問:“那個平樂社是怎麼一回事?”
霍澄答:“我們書院有同陵社,晉州府學自然也有一個平樂社,反正是誰都看不慣對方。蹴鞠賽是年年都要比一回的,但說不定什麼時候,去年的比賽由我們社發起,最後贏的也是我們,這次他們應該是不甘心,想要一雪前恥。”
此時又聽得柳江心道:“那就按往年的規矩來,隻是今年田假有許多回了家的,眼下還缺了五人。”
踢蹴鞠每隊十二或十六人,整個同陵社最多也不過三四十人。
霍澄好似想起來什麼,對慕懷清道:“頭一回見麵,我看你踢過來著。”
“會一點而已,明澈兄會嗎?”
“我?我跟你講,往年的蹴鞠賽我還當過一次球頭來著,不信你問雲程他們。”
慕懷清看向另外三個:“你們也會?”
趙知行搖頭道:“我不會。”
周近野道:“我隻是個湊數的,踢得一般。”
陸居瀾則看著霍澄,微微笑道:“我也是當過球頭的,比明澈多一次。”
霍澄這下不樂意了:“哎哎哎,多一次怎麼了,又不代表技術。”
在慕懷清的印象中,霍澄是極好玩樂的,會這些半點也不奇怪。
可這段時間接觸下來,她發現陸居瀾才是真的深藏不露。端午射粉團,下江捉鴨,玩樂這方麵,他絲毫不遜色於霍澄,隻是平日裡端得太正了。
到這裡已經柳江心已點出來四人補上了,還差一人。
霍澄一個勁慫恿慕懷清道:“反正你也會踢,難得有這麼好玩的事,你也來唄。”
慕懷清搖頭:“我隻是平常踢著玩的,沒和人踢過什麼比賽,怕拖累你們。”
任霍澄如何說,她就是不答應。她不答應,自然有她的考量在,沒踢過比賽隻是一個借口而已。關鍵她是女兒身,那蹴鞠賽上免不了會有些肢體接觸,不大方便,也怕人看出來。
最後柳江心又點出一個人補上了缺,霍澄這才歎息一聲就此作罷:“那你到時候可要來看我們比賽啊。”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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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梧江從內陸發源,途經十來個城池,支流發達,是大梁重要的水路之一。
而晉州本就處於腹地,轉接南北,是不少商隊往來的必經之路,加上水路發達,令晉州成為了不亞於京城的繁華之地。
是以晉州百姓對滄梧江感情很深。碰上重大節日,比如上次的端午節,滄梧江附近一定最熱鬨,每年新歲更是有祭祀江神的習慣,保來年順遂、保財運亨通、保出漁平安……江神可以說是忙都要忙不過來了。
平日裡提起滄梧江,晉州百姓總會自豪,心中升起一股敬意來,所以滄梧江又跟尊重搭上了邊。平樂社發起的蹴鞠賽定在江邊正是這個道理。
比賽的消息五天前就張貼出去了,氣氛炒得很熱。端午的勁頭剛過,整個晉州城重新平靜下來,老百姓們都還有些舍不得。難得眼下又有熱鬨可以看,更何況兩方主角還是崇臨書院和晉州府學,自然興致高漲。
這不,五月二十這日,兩方主角還沒到齊,江邊就鋪滿了烏泱泱一片人頭,賽前一天剛搭起來的涼棚現在連腳都沒地方落。附近小山丘上的涼亭寺廟也是人影綽綽,那裡地方高,能觀全貌,就是看得不清楚而已。
這天慕懷清是自己步行去的,一來距離不遠,二來也不想麻煩府裡多出一輛馬車。趙知行要和趙小苒一同出行,已經提前和她說過了。
離賽場最近的兩個涼棚照例留給兩方詩社學子,她到時那裡人已經很多了。
其他人到得比她早,陸居瀾第一個看見了她,上前道:“你來得有些晚了。”
今日的他一身月白色窄袖圓領袍,看上去淺淡清雅。這玉樹臨風的身姿,不像要來踢鞠球的,倒像是來吟詩作對的。
慕懷清道:“昨天看書到很晚,今早不小心睡遲了些。”
陸居瀾笑道:“莫不是怕我考過你?”
“是啊,雲程兄給我的壓力太大了,不認真點怎麼行。”
“彼此彼此。”
霍澄三人這時走過來,逐月就在不遠的涼棚處,正激動朝慕懷清揮手。那裡多是婦女兒童,往那個方向看去,慕懷清見趙小苒也坐在那裡,眼神不善盯著自己。
她點頭回應逐月後就轉開目光,全當沒看見趙小苒。
趙知行跟著看了小妹一眼,見她沒什麼異樣,心中也鬆了口氣,對慕懷清道:“既然來了就先坐著吧,還有一會才開始。”
慕懷清點頭,隨他們去涼棚坐下。葉謄玉這次是上場隊員,遠遠看見她後衝她招手。
江邊圈出來一大塊空地作為球賽場,兩根三丈高的球杆豎立在中央,上部的球門約一尺寬。
平樂社的涼棚就隔著球場和他們麵對麵,那邊開始活動起來了,這邊也做起了準備。
江承軒手裡拿著一串藍色布條分發給眾人,霍澄他們接過後熟練地把布條係在臂上。
今日無論是同陵社還是平樂社,參賽隊員們都穿的淺色衣服,臂上則係上顏色鮮明的布條加以區分。他們這邊是藍色,為左軍,對方是紅色,為右軍。
這回同陵社的球頭是霍澄,陸居瀾作為正挾負責進攻,周近野是散立,看時機防守補位的。
“郎君一定要贏啊!”賽前逐月對霍澄喊道。
霍澄大搖大擺帶著隊員上場去了。
左軍先發球,右軍守。
對麵的球頭身材看上去有些瘦弱,反而是落在最後的散立魁梧十分。
霍澄當下便笑了:“蔡許洋,你們社是沒人了嗎?怎麼選了這樣一個球頭出來!”
蔡許洋是平樂社的社長,聞言隻是笑,並不說話。
瘦弱球頭身側的正挾此時笑道:“霍明澈,你還是莫要說話了,怕等會啊,下不來台。”
平樂社裡一陣哄笑。
霍澄並沒有將他們放在眼裡,往年都贏不了,今年怎麼可能會贏,他回應對方正挾道:“袁少華,這次你不當球頭挺好的,輸了也沒這麼丟臉。”
換成往年,若是聽見霍澄這樣說,袁少華早就惱起來了,可這次他卻依舊麵帶笑意:“會不會輸,比了才知道。”
雙方走到場地中央,鞠正鳴笛擊鼓,霍澄當先開球。場上人影瞬間晃動起來,圍繞著小小一個鞠球展開了爭奪!
即便被眾人圍住,霍澄也絲毫不顯慌亂,隻見他身形靈活,輕巧繞過對方兩人,將球傳給了陸居瀾。
陸居瀾腳法極好,平樂社的人都攔不住他。
比賽正常開局,最後鞠球回到霍澄腳上時,他突破重圍縱身一踢,球便如閃電一般飛射進了球門!
同陵社得勝一籌,百姓們爆發出一陣喝彩。
慕懷清在場外將賽況看的一清二楚,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又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勁。
陸居瀾也是這樣覺得的。第一場結束後進入休息,他便皺眉道:“我傳球時,他們好像目標並不在我,防守很鬆懈。”
霍澄道:“應該是知道你不好對付吧,往年都是輸,今年能折騰出什麼來。”
周近野道:“雲程的擔心不無道理,我觀察對方動向時,發現他們的散立就總盯著我們這邊的王永行和戴績衡看,下一場你們注意點他。他應該是今年剛進府學的,長得這樣高大,我們都摸不清他的底。”
想了想,周近野又補充道:“還有那球頭,估計也是新來的,蹴鞠踢得一般,年紀不大,比無晦還要瘦弱些,不知道對方這樣安排用意何為。”
霍澄心大,毫不在意:“嗐,這有什麼好擔心的,有鞠正在,他們還能耍心眼不成?”
鞠正負責維持場上的規矩,裁定犯規行為,按理說確實耍不了什麼心眼。
趙知行對霍澄道:“耍不了心眼,也怕他們使彆的戰術啊,你可彆大意過了頭。”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
這時翠翠端著紅漆食盤過來,先對趙知行行禮,又對霍澄、陸居瀾和周近野三個人道:“大郎君,三位郎君好,我家小娘子見你們場上辛苦,特意盛了酸梅湯過來給你們解渴。”
食盤中四個琉璃小碗,一看就是從趙府上帶出來的,碗中酸梅湯色清而亮,桂花乾撒了幾點漂在上頭,琉璃碗襯著,很是誘人。
場上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連最遲鈍的霍澄也看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