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懷清看向來人,覺得有些眼熟,但不記得他是誰,聽周近野叫了句“柳兄”,這才想起來是在書院見過,正是那柳家次子柳江心,上次捐書的就是他們柳家。
柳江心學問屬於上等,又承了柳員外為商的八麵玲瓏,待人接物很有一套,因此在書院中有不少追隨者。同陵社的社長杜嶺去年染病身體不適,一群學子便推舉他來當了這個社長,一當就當到現在。
他身材瘦而高,麵上常帶著笑,對談起來總讓人如沐春風。
幾人互相行過禮,便聽得他開口道:“之前在畫舫上見著諸位了,但端午佳節,便沒有打擾你們雅興,待人散後才找來。七日後同陵社有場詩會,就定在鳶尾巷的柳家彆院中,還望諸位能賞光前來。”
說罷又特意對慕懷清道:“慕兄今年剛來書院,這場詩會,便當是相互認識認識也好。”
慕懷清頷首。
“如此,我便恭候各位到來了。”
待柳江心走後,幾人又約定好詩會那天照舊一起。陸居瀾捉的鴨子說要給她,她推脫不過,就提回院中了。
劉媼看見她提著鴨子的時候都傻眼了,慕懷清也是哭笑不得,解釋道:“他們捉來的,烤了炸了都行,放的久一些。”
劉媼動手時,慕懷清也堅持說要一起,劉媼拗不過她,便隨她去了。
兩人一個操刀,一個摁住水鴨,鴨子放了血扔在院子裡,撲棱幾下翅膀後就徹底不動了。
劉媼把它們拖進盆裡去,鍋裡的水正好燒開,端出來澆在上麵,一陣白茫茫的熱氣伴著腥味蒸騰而起。
慕懷清將血衝乾淨,坐回來跟劉媼一起拔毛。
劉媼見她動作熟練,奇道:“小郎君怎的也會這些粗活?”
慕懷清笑了笑:“以前過了一段苦日子,自然就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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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趙知行剛回家,迎麵就見廊上走來兩人。他以手掩麵,剛想避開,卻被叫住了。
“哥!”
趙知行不得已停下來,叫了句“小妹”。
來人正是趙小苒和她的丫鬟翠翠。
趙小苒氣勢洶洶在他麵前站住腳:“哥,聽說那慕懷清也跟著你一起去了?”
趙知行不敢出聲。
“我讓你帶我去你都不肯,你怎麼能帶他去!哥,難道你忘了當初他是怎麼來的趙家,怎麼欺負我的嗎!”
女孩今日一身百褶如意月裙,本像那初開的花,妍麗動人,眼下生起氣來,成了朵帶刺的花。
“是明澈提的,又不是我提的。”趙知行有些頭疼。
“可,可你也不能向著他啊。”
趙知行無奈道:“小妹,你莫要執著了,你已經知道雲程他——”
“哥,你胡說什麼呢!”趙小苒打斷了他。
趙知行見她半個字都聽不進去,也有些來氣了:“那你還想怎樣!他是我兄弟,說那些話已是不妥了。而且那慕無晦,你了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嗎?”
趙小苒眼淚都給他氣出來了:“好,就算,就算他無意,那慕懷清呢?他就是來破壞我們家庭的,你知道自從他來之後爹和娘吵過多少次架嗎?你知道娘又為此掉了多少眼淚嗎?他本來就不應該出現,他那個隻會勾引有婦之夫的娘要是識趣就不應該讓他找來!”
趙知行這下真的動怒了:“你的娘是娘,彆人的娘就不是娘嗎!”
從小到大,這是兄長第一次凶她,她被嚇住了,片刻呆愣後,哭聲大起:“你也和爹一樣,為了他凶我!我討厭你們討厭你們!”
說罷她頭也不回跑開了。
翠翠忙追了上去。
趙知行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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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日慕懷清都窩在房裡念書,約定的日子很快便到了。
詩會那天,幾人是步行過去的。霍澄平日裡走街串巷對各處都熟悉的很,去鳶尾巷便由他帶路,逐月這次沒跟來。
柳家財大氣粗,自從同陵社的社長換成柳江心後,便常在柳家彆院聚會。
路上叫賣吆喝一片,霍澄在看見一家徐記燒餅時轉過頭來問幾人道:“老徐家的胡餅不錯,你們要不要嘗嘗?”
都是剛吃過早飯的,幾人皆搖了頭,霍澄就自己買了個。
那攤主都認得他了,手法熟練地包了燒餅遞過來:“霍郎君還帶了朋友啊。”
霍澄笑嗬嗬打著招呼:“對啊,我們正要去同陵社參加詩會呢。”
“詩會好啊,哎,我隔壁老王家的就在平樂社,聽過過陣子要辦個什麼蹴鞠賽,你們社有沒有接到消息啊,有的話我到時一定去看哈。”
“什麼時候啊?這我可就不知道了,等我去問問我們社長。”
“好嘞。”
不久一行人便到了鳶尾巷。鳶尾巷臨近主街,遠遠就能聽見市井喧鬨聲。連彆院都坐落在這種位置,可見柳家財力。
門口柳江心正與人交談,見霍澄他們來了,上前同他們打招呼:“諸位一路走來想必也累了,茶水已經備好,請先進去吧。”
這柳江心極會做人,身為詩社社長,分明可以派人來接,卻是親自出門相迎,任是誰對著他都很難沒有好臉色。
他身邊還跟著一位少年,也笑著同霍澄他們打了招呼。
待他們進去後,那少年對柳江心低語道:“你還真叫了慕懷清來啊,他好像還沒加入我們同陵社吧。剛進書院那會鬨得沸沸揚揚,現在叫他來,其他人會不會有意見?”
此人叫做江承軒,哪個江?前段日子翻了龍舟的那個江。江柳兩家皆是富商,生意之事多有往來,是以江柳兩家的郎君打小就認識,正好又一同進了那崇臨書院,自然關係越發要好。
柳江心道:“你放心,我都打過招呼了。這慕無晦不簡單,認識認識總歸沒有壞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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彆院中亭台水榭,修築雅致,山石溪竹相映成趣,分明坐落在鬨市,卻讓人恍惚中仿佛置身幽穀,一草一木渾然似天成,這等園林勘造,定是大家手筆。柳家雖富,但不俗,對文人很是尊崇。
數十案桌擺放園中,已有不少人落座了。同陵社是崇臨書院的學子組建的,書院成立了多久,同陵社就存在了多久,這裡年紀最小的小到十四,最大的大到二十四。
對慕懷清來說,幾乎都是生麵孔,哪怕在書院見過,也叫不出名字。因著她是女兒身,性子又沉穩,很少主動同人打交道,彆人懼她名聲,也不敢像霍澄那樣混到跟前去。
不過她不認得這些人,這些人卻認得她,見慕懷清來了,麵色俱都微妙起來。
她神情自若尋了個位置坐下。
人未到齊,場上眾人已經開始吃酒喝茶,吟詩作賦,好不愜意。
慕懷清見麵前放了酒壺,也跟著嘗了點,隻是一口下去,如烈火滾過喉嚨,差點給嗆著,便擺在麵前不喝了。
“你沒喝過酒?”陸居瀾瞧見她這樣子,問道。
“隻喝過家釀的米酒,再烈一點的沒喝過。”
這時有人過來了,對座上幾人拱手行了一禮,又驚喜朝慕懷清道:“沒想到慕兄也來了。”
慕懷清起身回禮:“葉兄。”
葉謄玉道:“上次那道論題,多謝慕兄指點了。”
“小事而已。”
“慕兄是何時加入詩社的?”
“並未加入,隻是端午龍舟賽後遇到柳師兄,便應邀前來了。”
“前段日子的龍舟賽你也看了?”
“嗯,當時和雲程兄他們待在畫舫上。”
“如此。正好我寫了篇端陽賦記錄此間盛事,不知慕兄可有時間指點一二?”
“指點不敢當。”
葉謄玉側身:“這裡沒有紙筆,還請慕兄隨我移步。”
慕懷清對身邊幾人道:“我去去就回。”
霍澄看著二人走遠,對陸居瀾道:“你怎麼不去?”
陸居瀾麵色平靜喝了口茶:“我去做什麼?”
片刻後,陸居瀾起身離開。
霍澄:“你做什麼去?”
“怕他教錯人家。”
周近野和趙知行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這邊葉謄玉剛寫完自己的端陽賦,陸居瀾就過來了。
慕懷清挑眉看他,他麵不改色道:“我就過來隨便看看。”
葉謄玉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見禮:“陸師兄若是不嫌棄,可否也來幫忙看看?”
他自然知道陸師兄學問好,但陸師兄沒有那麼平易近人,被問多了也會煩,所以和陸師兄說話他總有些放不開,不自在。
慕兄便好多了,待人溫和,說話也耐心,自從上次聽雨齋一見,他就對慕兄印象深刻了。
隻是眼下他沒想到陸師兄會主動過來,剛才自己沒請教陸師兄,不知道陸師兄會不會介意,他心底又暗罵自己不周到。
書院裡不少人都說慕師弟和陸師兄兩個人表麵上看起來和睦,實則暗中較著勁,都想拿甲等第一。
有諸如慕懷清搶陸居瀾位置以示挑釁,陸居瀾請慕懷清吃飯想讓人吃壞肚子等等,版本可謂豐富至極。
書院向來都是陸居瀾稱第一,這好不容易來了個能把他比下去的,還是名聲不好的慕懷清,任誰也忍不住暗中猜測幾番。
一個是從小被捧在掌心的天之驕子,一個是托關係進書院的窮酸小子,很難讓人相信他們真的能和睦相處。
葉謄玉想著想著就出神了,直到慕懷清叫他。
“葉師兄,這是我和雲程兄圈出來的一些地方,你來看看?”
“哦哦。”葉謄玉小心瞄了一眼陸居瀾,這才去看宣紙上的詩賦。
“葉師兄寫得也很好,我要講的都是我和雲程兄個人的看法,如有不當之處,還請葉師兄莫要見笑。”
“不會不會,這怎麼會呢,你們肯指點,我高興還來不及。”
慕懷清一邊講一邊指給他看。
“你這個墨字用的好,下麵這句就有些堆砌了,還有這裡,寫到這情感正是高昂處,視角一換就有些戛然而止了。我和雲程兄小做了些修改,都寫在旁邊。不過每個人看法不同,寫出來的韻味也不同,師兄莫要妄自菲薄。”
陸居瀾看著慕懷清,有些移不開眼。不得不承認,這人認真的樣子,很……吸引人。
頭一回有人和自己連鑣並駕,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該怨這人搶了他名頭,還是該謝這人讓他不得不一再鞭策自己。
邊上好幾個學子圍上前看,漸漸的把其他人也吸引過來,一時間就這篇端陽賦展開了討論。
葉謄玉估計是頭一回被這麼多人圍著談論自己的詩賦,耳根都有些發燙了。
有人還趁機同慕懷清搭上了話,她實在不喜應付這麼多人,便尋了個由頭同陸居瀾回到了原來的位置。
霍澄見那邊熱鬨,問他們怎麼回事。
趙知行道:“兩個在爭甲等第一的人湊到一塊談論詩賦,你說能有什麼熱鬨?”
慕懷清笑道:“知行兄就莫要打趣我了。”
談笑間,那柳江心已經回到了席上,詩會這才算正式開始。
一群人吃酒聊天,聊到方才的端陽賦,又聊到上次的端午盛景,柳江心便提議說,以盛景為開頭,一人半句詩,接一個故事出來,接不上的要罰酒三杯。
他以“鼓震江湧舟弄潮”為開頭,一人半句接了下去。
從熱鬨散後主人公回家途中遇仙人,接到仙人賜福中榜娶妻,接到外放做官與妻兒不舍分離,接到做出政績後一腳被驢踢得失憶,再接到霍澄這裡的失憶後遊山玩水吃遍美食,情節那叫一個天馬行空。
輪到慕懷清接時,她掃視眾人一圈後,挑眉看著身邊陸居瀾,接道:“夢回冷雨濕寒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