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周圍的學子們開始竊竊私語。
“那不是趙師兄嗎?”
“他說的是不是慕懷清啊?”
“慕懷清真進書院了?”
“那個坐著的不就是。”
一時間慕懷清嘴裡嚼著的餅也沒味道了,倒不是她怕趙知行,隻是不能安靜吃個飯,有些難受。
她注意到還有一個與霍澄同來的人,自始至終沒說過一句話,就靜靜在她對麵坐下來,吃得很悠閒。
那人樣貌生得俊朗,吃相也很斯文,不過挺挑食,從菜碟裡撿出來不少擺在邊上,應該是不愛吃的。
慕懷清從他身上收回目光,將嘴裡的餅咽下去,平靜道:“你我同父,大哥說話何必如此,我既求得了一個機會,能進書院自然也是憑自己的本事。”
“誰是你大——”
趙知行正要動怒,此時一個人笑著將掌盤擱在桌上,朝慕懷清拱手行了一禮:“在下周褚,字近野。往後同窗,還請慕兄多指教了。”
慕懷清看向那個皮膚略黑的男子,頷首道:“周兄客氣。”
趙知行瞧著這三個舍友,一個成天和自己對著乾,一個坐在那原地成了仙,還有一個殷勤跟自己的眼中釘套著近乎……
他冷笑一聲:“乾脆我搬出去,你們叫他住進來好了!”
說罷他端著掌盤轉身就走。
“哎知行等等啊!”周近野剛坐下來,熱飯還沒吃上一口,這會不放心他,隻好端起來又追了上去。
“知行今天就沒冷靜下來過啊,”霍澄歎氣,轉頭問慕懷清,“你頭上這傷真是趙家小娘子動手的?”
慕懷清臉上掛著笑:“霍兄以為呢?”
霍澄連忙擺手:“不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好奇嘛,平時她在我們跟前也從來不這樣啊,哎,難不成是因為她中意——”
對麵的人輕咳一聲。
霍澄轉頭:“你染風寒了?這時候天氣不冷不熱的,你多穿點衣服啊。”
慕懷清忍不住笑出聲來。這霍澄,果真人如其名,心思簡單。
這位裝咳的人懶得理會霍澄,他聽見對麵一聲笑,抬眸看了過去。
少年身形有些單薄,膚色看上去白得過分,額上受傷纏一圈布,像是戴了條抹額,更襯得唇色嫣紅,十分秀氣。不笑的時候好似那雪上青鬆,可一笑眉眼便生動起來,猶如畫卷上丹青暈開。
此時他才介紹自己道:“在下陸居瀾,字雲程。”
晉州,姓陸……
慕懷清有些遲疑地問:“令先祖……可是青葙先生?”
陸居瀾點頭:“正是。”
陸青葙曾為先帝帝師,地位不在李晚漁之下,也是新黨人物。新政夭折後,陸青葙告老還鄉回到晉州,支持李晚漁建了崇臨書院,沒幾年就去世了。
關於這位老人,慕懷清倒還模糊記得樣子。爹是他的學生,幼年還在京城時,常見得著他。到他去世的消息傳來,爹哀慟不已,多日不曾好好進食,垮了身體,後來
病逝大抵也有部分原因在此。
慕懷清笑歎一聲:“久仰青葙先生大名,今日能與陸兄同窗,是在下有幸了。”
她眼中不自覺露出懷念和傷感的神色,像是平靜的池麵,輕風吹皺了一圈圈漣漪,不知怎的竟叫陸居瀾心中也觸動起來。
他定了定神才答:“慕兄過譽。”
兩人客套往來幾句,周圍已有學子躊躇著圍了過來。
其中一人走上前道:“敢問兄台可是慕懷清?”
學子們對趙知行家中的事隻是聽個熱鬨而已,他們真正在意的還是晚漁先生在名額已滿的情況下破例招收。
慕懷清有些頭疼看了霍澄一眼,要不是他帶人過來,自己這會已經吃好飯了。
她無奈回道:“是我,師兄有什麼事嗎?”
“慕師弟托了關係進來,又讓直學安排單獨的房間,怕是陸師兄排麵也沒這麼大吧。”
那人聲音有些不善,不僅道出了許多學子的心聲,質問一人一間這事更是讓周圍開始躁動起來。
慕懷清心想,定是那小小年紀的談師兄說漏嘴說出去了。
霍澄倒吸一口涼氣:“慕兄,你當真是一人一間?”
一人一間,他是做夢都想啊!奈何書院有規矩,隻能在夢裡想想。
霍澄搓了搓手:“不然我跟你換?”
慕懷清道:“我允許你在看見我房間之前收回這句話。”
陸居瀾則惱人在他麵前耍心機利用他,他將竹箸擱在碟上,不輕不重一聲響:“既然有人覺得晚漁先生徇私,又何必繼續留在書院。”
此人被堵了回去,卻不敢說陸居瀾什麼,隻是麵色有些難看。
慕懷清微眯雙眼,輕笑道:“吃著吃著,這菜就突然醋了起來,味道實在有些難聞。”
周圍理解過後,一陣低笑。
質問之人沒想到慕懷清竟能把托關係說得如此光明正大,旁人看不慣那就是在酸,氣得他無言以對,拂袖便走。
慕懷清對此並未放在心上。這世上本就有許多不公之事,她既然做了,便不會在意旁人的非議。
不久李行簡過來了,他注意到這邊似乎鬨了起來,對眾人道:“山長自有他的道理,諸位還是散了吧,好好吃個飯,莫要再糾纏此事。”
學子們都不敢得罪這位李齋長,很快就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慕懷清起身向李行簡行了一禮:“多謝行簡師兄解圍。”
“舉手之勞而已。書院規矩向來嚴苛,這次破例確實惹得很多師兄弟不滿,往後如何服眾,還得看慕師弟能不能拿出真正的實力來。”
“懷清謹記在心。”
待李行簡走後,霍澄方才壓著的興趣就上來了:“你為什麼能一人一間啊,雲程祖父是青葙先生都沒這個待遇!”
慕懷清把應付直長的那套說辭重複了一遍:“……再說了,我又不住齋舍裡,我住的是雜物間,那邊有個老翁搬走了,才剛好空給我。”
霍澄摸著下巴:“我怎麼就沒想到可以編個理由呢……”
慕懷清無法反駁,因為她就是編的。
霍澄又問:“這迷症真醫不好?”
慕懷清一本正經地點頭。
用過午膳後陸居瀾先行回了齋舍,霍澄卻非得跟來看看她的住處才罷休。看過之後他果真連連搖頭,沒再提起換房間的事了。
一人一間的事很快就傳開了,不少人見慕懷清住的是雜物間,又有霍澄四下說道自己的第一手消息,慢慢地也歇下了心思。
下午的講授是慕懷清進書院後的第一堂課。以她的年紀,就被分在了德容齋,一個學齋二十人左右。
上午是章先生在此講授,下午來的依舊是他。
慕懷清抱著書走進學齋,不少人的目光都齊刷刷轉了過來。
她視若無睹,挑了個安靜的角落坐下,隻是不知道為什麼,在她落座時,周圍一片吸氣聲。
她翻開書卷心無旁騖看了起來。這些幾乎都能背誦,如今就當是溫習,再聽另一位先生的講解,興許會有不同的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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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居瀾剛進學齋,就看見自己向來坐著的位置上已經有人了,先生還沒來,那人卻看書看得極認真。初春的陽光並不熱烈,淡淡暉色自窗牖投進來,停在案前,模糊了那人的輪廓。
霍澄轉頭去看陸居瀾的臉色:“哎,那不是慕兄嘛。”
陸居瀾看上去好似並不在意,在慕懷清後麵的位置落了座。
往常四個人都是坐在一處的,這回趙知行卻賭氣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周近野心底歎了口氣,跟在趙知行後頭。
“這氣還沒消啊。”霍澄看著他們走遠,撓了撓頭,喃喃道。他心眼大,也不管了,直往陸居瀾那去。
章先生嚴厲是真的,來了之後,還沒開講呢,就先訓了一通。說是今天下午由他們自己講解經書,誰要講得不好,罰抄上午的講簿十遍。
底下的學子滿心怨言,卻不敢在臉上表露。
章先生剛開始挑了幾段出來,底下講的都還不錯,可到後頭越問越難,講得稍有不合心意便要罵,還罵得完美與經書結合,讓你想不記住都不難。
“何為‘月本無光,受日而有光’?月似水,日照之,則水麵有光倒映。世人皆無光,尋世理,受道義,方成有光之人。
“何為世理道義?世理道義就是日光,就是我們為人的尊嚴、為人的修養!拿你來舉例,如果不明白世理道義,你頂多算塊茅坑裡的破石頭!”
那學生滿頭大汗領了罰。
章先生矮矮胖胖一個人,小眼睛,圓鼻頭,可往台上一站,登時便威風堂堂起來,聲若洪鐘,中氣十足,管不了自己的脾氣。
他還有個愛好,好撚須,一邊罵一邊撚,罵到興頭就激動起來。為什麼那灰白胡子這樣稀疏?都是給撚斷的。
慕懷清上了課,才知道談聲新說的嚴厲都是輕了,但學問極好也是真的。她一麵聽一麵寫,字跡寫得潦草,全賴先生說得又快又含糊。台下的堂錄撞上章先生的課,寫講簿寫得怕是毛筆都要廢掉一支。
章先生捧著書,又問:“天下之物皆有性,如何解?”
學子們正等著先生點人,卻聽見先生又問了一句。
“最右邊第三個座位上的學生,怎麼看著這樣眼生?”
章存有記得滿堂學生的相貌姓名,卻聽不見外界的半點風聲,眼下多出來個人,他還不知道是誰。
此話一出,眾學子都停了筆,數著座位看過去,可不就是那慕懷清。
而慕懷清看書看得正認真,沒聽出來是在叫自己。直到後邊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回頭看,是陸居瀾。
“先生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