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雲頌每場戰役都會參加,再沒有掉過劍,也再沒讓族人為護她而死。
兩族之間惡戰無數,致使大地崩裂,山川傾塌,海水倒灌。
雲頌的族人越來越少,從原先的數百到數十再到十,最終連雲長君也沒能幸免。
最終的決戰之地在婺霞神山。
那一戰,天地為之失色。
雲長君拚儘生命給魔龍打下一記重創,使得雲頌得以找準機會和魔龍同歸於儘。
魔龍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砸出無數條裂痕,驚起一大片粉塵。
粉塵漸漸散去時,魔龍的身軀也在消散。
雲頌望著那消散的龐大身軀,笑了。
看啊,雲厲,答應你的事,我做到了。
我就快要來找你了,以後若是有機會,我們再一起看無妄海,看轉為蔚藍的……
無妄海。
可雲頌卻沒有死。
她醒來時,所有屍身儘散,隻剩滿目瘡痍。
她看著自己完好的身體和魂魄,猛然明白發生了什麼,她沒有死,是因為——
雲長君救了她?!
羌留一族乃戰神族,向死而生,族中驕子能蘊養一顆神魄引。
千百年來,羌留族的驕子獨雲長君一個。
神魄引能聚魂聚魄,重塑肉身,相當於他的第二條命。
可他卻把這條命給了她。
雲頌癡然,為什麼?
他不是一向都不喜歡她嗎?
他從來沒有誇過她一句,也從沒有正眼看過她一眼,在他心裡,隻是將她當作終結戰爭的工具而已。
他為什麼要用自己的神魄引來救她這個工具?
為什麼啊!
“為什麼?為什麼?你為什麼要救我?我不要你救!你這個不近人情的爹,在最後關頭裝什麼好人!我不會原諒你的,永遠都不會!”
“你活過來啊!活過來啊!”雲頌捶地痛哭,“我以後都聽你的話,再也不跟你對著乾了。”
“爹爹,爹爹……”
“頌兒。”薑離出現在雲頌身後,用從未有過的溫柔語氣呼喚她。
“娘親?娘親!”雲頌反身抱住薑離,“我又害死人了,這一回我害死了爹爹。”
“不,頌兒,你沒有害死長君。”薑離溫柔地撫摸雲頌的頭,“你做得很好,這是我想對你說的,也是長君想對你說的。”
雲頌瞳眸一顫。
薑離繼續溫柔地說道:“頌兒,我們的孩子,我們以你為榮。”
“請你相信,我和長君都很愛你。”
雲頌撲在薑離懷裡抽泣:“可是他、他踩碎了雲厲的玉佩,他為什麼要做這麼讓我傷心的事。”
“我不怪他關我,也不怪他扯斷雲厲給我綁的平安繩,可我不能原諒他踩碎雲厲的玉佩,那是雲厲娘親就給雲厲的唯一遺物,是雲厲的唯一念想……”
薑離拿出一塊完好的玉佩放在掌心:“頌兒,你看,這是什麼?”
雲頌啜泣著從薑離的懷中起來,看見玉佩心若遭重擊:“這是雲厲的玉佩,不是早被爹爹踩、踩碎了嗎?為什麼會在娘親這裡?”
薑離將玉佩放進雲頌的掌心:“傻孩子,他踩碎的那塊是假的,真的他收了起來,交給了我保管。”
雲頌感到心中有什麼轟然傾塌,淚如雨下:“為什麼?為什麼他要裝得對我這般無情?”
薑離雙手捧起雲頌的臉,給她拭去眼淚:“頌兒,你是我們神族最後的希望,是我們對不起你。”
她微微低頭,與雲頌額頭相抵:“頌兒,這是蘊養神魄引的法子,你學著蘊養一顆,以後爹娘不在身邊,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雲頌心頭一驚:“娘親,你這是何意?”
薑離沒有回答,招來鐵鏈將雲頌綁上高台。
雲頌心感不好,努力掙紮,鎖鏈上的符文隨著她的動作忽明忽滅:“娘親,你要做什麼?快停下!”
薑離懸停在她的眼前,撫摸她的臉龐,眼中滿是慈愛:“頌兒,我的孩子,爹爹和娘親都很愛你。”
雲頌心中的不安愈來愈強烈,她祈求道:“娘親,快停下,好不好?”
薑雲沒有答話,狠心離開雲頌。
一道灰霧自石柱底下旋轉而起包裹住雲頌。
雲頌耳邊乍然響起狂風的怒號,眼前是急劇旋轉的灰霧,她抬頭看不見天,低頭也看不清腳下,忽而有一道強烈的白光透過成團成團的灰霧閃了一瞬,她衝著前麵焦急大喊:“娘親,住手啊!快住手!我不要你的神骨,我不要我不要!快住手啊!我求求你娘親,快住手!”
薑離沒有回答她,又或是除了風聲,她什麼也沒聽見。
那道白光被打入體內,一瞬間,猛烈痛感襲遍全身,雲頌感到脊骨在被碾碎,骨血被抽離,稍稍一呼吸,每寸筋肉與骨骼就會被扯著痛上十倍不止。
她雙目赤紅,雙手和頸間因這劇烈疼痛而青筋暴起,她咬緊牙關抵擋著這陣痛楚,束著她的符文全部亮起,再沒滅過。
很快,鋪天蓋地的撕扯痛感換了一輪,她感到碾碎的脊骨正在重新生長,融合進她的血肉裡。
她掙紮到力竭,耷拉下腦袋,流下兩行血淚。
環繞著她的灰霧終於散去,薑離再度來到在她的跟前,她為她拭去兩行血淚,柔聲道:“頌兒,這是娘親最後能留給你的東西了,娘親去找爹爹了。”
雲頌隱隱約約聽見了薑雲的聲音,她艱難地抬起頭,看見薑雲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最後散作煙塵。
雲頌心如死灰,冷嗬一聲,綁著她的枷鎖隨著薑離的消失而消失。
她掉落高台,身心俱痛,痛不欲生。
都是騙子,嘴上說著愛她,最後都要離她而去。
持續近六百年的戰爭終於結束,雲頌坐於高台之上,茫然靜坐著看海浪拍打著礁石,從黃昏到深夜,終於動了動。
她於整片廢墟之中找到那座芳華亭,簡單修葺了一番,便倚著欄杆望著海,除了海風與海浪,她再聽不見任何其他的聲音。
她拿著雲厲的玉佩,同他一起看海。
這一看便是七百年。
她在山上生活不過才百年,守這座山、這片海卻守了七百年,八百年的光陰便如此而過。
於她而言,這七百年仿若一個眨眼,前後並無什麼不同,要說唯一的不同,便是山頂上的殘敗房宇和枯焦樹木在年複一年中化為齏粉,唯有這座芳華亭靠著她的靈力維持,孤單地坐落在一片煙塵間。
此方天地寂靜遼遠,她獨守其間。
雲頌在等,等雲厲口中蔚藍壯闊的無妄海重新出現,等陰沉散去,雲霞映天,可她終是什麼都沒能等來,星海中的血腥味依舊濃烈,此間仿若被天地遺忘了一般,她沒能等來一場雨,也沒等到過一場雪。
周遭萬物在光陰中磨滅成灰,雲厲的玉佩也終是沒能撐過光陰的侵蝕,有了裂痕,若不是雲頌用靈力護持著,怕是也早已化作了齏粉。
可就算有著雲頌的靈力維護,玉佩的裂痕也是愈來愈多,堪堪維持著完整。
若是輕輕一碰,便會碎裂。
縱然雲頌百般千般小心仔細地護著,玉佩終還是斷成了兩半。
它斷裂的那天,雲頌心裡一陣鈍痛,眼淚猝然滑落臉龐,無聲地流著。
雲厲便於此時出現在雲頌的身後,身形透明,攜著朦朧的微光,溫溫柔柔地喊她:“殿下。”
那一刻,雲頌如古井般的瞳眸中終於有了顫動,她癡癡地轉過身來,眼淚再沒停過,征征地問:“雲厲?你回來了嗎?”
雲厲伸出手想要給雲頌擦去眼淚,手卻徑直穿過她的臉龐,他眉心微微擰起,看上去很是悲傷,最終他隻是虛虛地撫摸著她的臉龐,輕聲道:“殿下應該看得出來,這不是我,或者說,不是真正的我。”
雲頌心中苦澀,是啊,這不是真正的雲厲,隻是他留在玉佩上的一縷執念罷了,經過她上百年的靈力養護,才能現身這麼一次,也就——
僅此一次。
雲厲舍不得他的小殿下,才留了這麼一縷執念。
就因為留了這麼一縷執念,他親眼看著她守著這片荒蕪守了整整七百年,看著她癡癡等著一片永遠不會變藍的海,看著她起先還會同玉佩說說話,到最後愈來愈沉默,一言不發……
他自小看著長大的殿下,他從來舍不得她受一點的苦,可這七百年的寂寞全部壓在了她的身上,他的心都要碎了。
“雲厲,你這麼久才來見我一次就又要走了嗎?是我害死了你,你一定很恨我吧。”雲頌的聲音很輕很輕,包含著無儘的悔恨與歉意,“雲厲,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對不起……”
她終是沒能忍住,號啕大哭起來,好似千餘年來的痛苦與孤寂積攢到現在,終於全部爆發,像一個受儘委屈的孩子。
雲厲感覺自己的心臟如同那塊玉佩一般,已經碎得不成樣子,可玉佩不會疼,他會。
他的心臟如同在被人用力拉扯著,血肉翻飛。
他圈攬住他心愛的小殿下,虛虛地拍著她的背,隱下哽咽輕聲安慰道:“怎麼會呢?我永遠都不會恨殿下,永遠都不會。”
雲頌在他的懷中哭了很久很久。
隻有在雲厲麵前,她才敢不端著神女的架子,肆無忌憚地哭笑。
可她知道,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
一生唯這一次,最後一次。
雲厲的身體愈來愈透明。
雲頌失神地抬起頭:“雲厲,你又要走了嗎?不要走好不好?我們還沒有一起看過蔚藍的無妄海。”
“殿下不哭,”雲厲低頭與雲頌額頭相抵,“我陪殿下看。”
雲厲記憶中星海的模樣原原本本地出現在雲頌的腦海中,同他曾經畫的一樣,白日裡海浪翻湧,蔚藍壯闊,夜裡流光徹夜不滅,是世間絕美。
如此,他們也算是一起看過蔚藍的無妄海了。
雲厲的身體開始消失,自雙腿開始蔓延到腰部,速度極快,他知道自己的這縷執念即將散去,他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的小殿下了。
雲頌一錯不錯地看著他,目露祈求。
雲厲心痛無比,趁著這最後的時刻拋卻分寸。
他俯身吻了吻她的眉心,是八百年間從未有過的僭越,他輕笑著哄她,聲音溫柔:“殿下,去人間走走吧,那裡紅塵萬丈,殿下一定會尋著牽掛。”
“那樣,殿下就再也不會孤身一人了……”
“雲厲!”
雲頌看雲厲消散,伸手去抓,卻什麼也沒抓到。
雲厲徹底消失。
霎那間,那塊斷成兩半的玉佩也跟著化為點點煙塵,落入雲頌的手心,卻了無痕跡。
雲頌在原地怔了許久許久,終於踏出芳華亭,她一離開,整座亭子就化為了粉末,癱灑在她的腳下。
她這才發現,整座婺霞神山已經被血紅的海水吞沒了大半,將將隻留了大半個山頂在外。
她飛身至半空,深深地望了一眼故裡,而後親手將整座婺霞神山打入海底。
自此,她了卻前半生,聽從雲厲的話,孑然一身入了紅塵。
雲頌從記憶裡挑挑揀揀地跟江衍講述了個大概,掠過了許多痛苦不堪的事。
她道:“兩族皆是天生地養的生命,鬥來鬥去,最終鬥了個兩敗俱傷,身死道消。”
“隻是我較為幸運,獨活了下來。”
她說得平靜輕鬆,江衍卻聽得心臟泛疼。
她早已一個人在這人世間獨自走了很久很久。
江衍這一刻決定:去他的人間俗事,他不要再下山,他要陪在她的身邊,時時刻刻,長長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