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妄海(一)(1 / 1)

棲山月 朝露十八 4627 字 15天前

江衍年滿十七,雲頌照例為他煮了一碗長壽麵,換上新紅繩。

往年江衍吃麵能細嚼慢咽吃上一刻鐘,這回倒是三兩下就扒拉了個乾淨,他吃完放下碗筷直勾勾地看著雲頌。

雲頌知曉他還記掛著當初她應承他的那件事,她也沒打算敷衍過去,便道:“我的空間不比落神山好看,你當真要看?”

江衍堅持:“當真要看。”

雲頌道:“你這般想看,那便帶你看看。”

她廣袖一揮,一道光幕出現:“跟我進來吧。”

江衍跟著雲頌進入光幕之中。

光幕並不刺眼,他無需抬手去擋。

穿過光幕他看見,一座嶮峭巍然的山,緊臨著一片漫無邊際的海域。

海水靜謐無浪,這本是奇美壯觀的景。

可海水是鮮紅的,就像是鮮血從裡到外將它浸染了個透,大半的山體倒塌入海,裸露在外的半邊漫山都是深褐色,不見一點綠葉。

焦枯的樹成片地七歪八扭,或斜著,或倒著,或卡在那蜿蜒盤錯的地麵深縫裡。

山頂上,樓宇儘數坍圮陷落,地麵上到處都是早已乾涸的暗紅血跡,天際鋪滿昏黃煙塵,整片空間灰暗陰沉,空間內無風起,散碎的枯葉不曾挪動半分,寂靜無聲,荒涼至極。

同樣是山,此處和落神山相比,如同兩個極端。

一處生意盎然,一處卻是死地,了無生機。

他們站在一片斷壁殘垣的中心,一處巨形的圓台之上,此處地麵雖也有著歪斜的裂縫,但較之他處,已算完整,台上立著兩根粗壯的石柱,上頭隱約有著幾道暗紅色的符文痕跡。

這裡仿佛遭受過無儘的戰火。

她說過,她的空間是一座山,是她的故鄉。

江衍呼吸猛然一滯,心頭像被重錘猛猛砸了一擊,吸進去的那口氣怎麼也吐不出來,堵得他窒息。

雲頌見他麵色凝重,心道:今日是他的生辰,待他看這殘景作甚。

她拍了拍江衍的背,將江衍從窒息感中抽離:“走吧,荒涼殘景,沒什麼好看的。”

“這裡……”江衍拉住她,喉間仿若卡著一根毛刺又疼又癢,聲音也是又沉又啞,他低頭悶咳幾聲:“姐姐,這裡原本是什麼樣子的?”

雲頌望了一眼無儘靜謐的海域,眼神寂寥,緩緩道:“很美,美甚人間山水萬重。”

“這片海叫什麼名字?”

“無妄海。”

“這座山呢?”

“婺霞神山。”

江衍雙手抓住雲頌的手,像隻小狗一樣輕聲細語地撒嬌道:“姐姐,我想看看你故鄉的樣子。”

雲頌看著他這副可憐巴巴的模樣,心裡湧起奇怪的感覺,他第一次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她時,是求她帶他走,她那時想也沒想便直接拒絕了,如今……

她好像沒辦法再如當初那般直截了當地拒絕他。

況且,她的來曆也不算什麼秘密。

“好。”

“閉上眼睛。”

江衍乖乖照做。

雲頌指尖凝光,點在他的眉心。

他入了她的記憶,她記憶中的景象與此刻眼前的天差地彆。

天地間原本是一片澄亮。

他們現在所在這座山上住著羌留一族,便是雲頌的出身,身後的殿宇氣勢恢宏而龐大,殿宇周圍鬆竹環繞,海風起時,鬆竹聲簌簌。

山下的無妄海一望無垠,白日裡海麵蔚藍壯闊,海浪層層翻湧,掀起的海風就會一遍一遍躍過這座婺霞神山,將整座山的樹都吹低了頭。

到了夜裡,海域中會泛起成片的熒光,層層聚集徹夜不散,此處多有月色,月光灑下來時,海麵會變得十分柔和,兩廂輝映,流光不滅。

沒有月亮的時候,尤其是雨時,海域會變得澎湃洶湧,掀起驚濤駭浪,海風呼嘯驚掠,氣勢驚人。

神山上眾多樓閣之中,有一座名叫“芳華”的亭子,若是在雨夜裡站在亭中,可清楚地看見驟雨包裹世間,海浪拍打礁石,及山底下的城市燈火通明。

雲頌收回了手,道:“此處原本便是這般模樣,隻是我心有魔障——”

她抬手一揮,空間內景象變幻,變成江衍在她記憶中見到的那般蔚藍清朗的模樣,可是這清明模樣隻維持了一瞬,又恢複成原先的死寂。

雲頌無奈一笑:“這空間無法受我控製變回曾經的景象,或許是因為,我開始遺忘了吧。”

江衍心疼:“不,你一直都記得,否則我不會看到你的記憶。”

“後來呢?為什麼會變成了現在這般?”

雲頌知道,他若是不問個明白定不會罷休,也沒打算瞞他:“後來,戰火四起,此處便也覆滅了。”

“為何會起戰火?”

“因為……”雲頌垂下眼眸,“神魔兩族水火不容。”

天地初成時,最先孕育出兩大種族——神與魔,兩族如同陰陽兩麵,在天地間共生又氣性相斥,導致互相仇視。

兩族終於在千餘年前徹底打破堪堪維持的表麵平衡,硝煙四起,生靈塗炭。

戰火持續了五百年,天地間混沌不堪,死傷愈來愈多,兩族愈打愈發凋零。

神族到最後隻剩下羌留和洛神兩族,而魔族之王九頭魔龍仍未被殺掉。

為徹底終結魔頭,避免神族消亡,兩族長老合計商議,羌留族和洛神族聯姻,用禁術蘊養兩族誕下的神胎,作為終結魔頭的利劍。

被兩族長老們選來聯姻的是兩族僅存的驕子——雲長君和薑離,兩人果真不負所望,誕下一女,便是雲頌。

雲頌自在娘胎裡就被用禁術蘊養,生來靈力異常強橫,族人們將她當做希望,也將她當做兵器,他們無微不至地照顧她,也毫不猶豫地將她推上戰場。

初次上戰場廝殺時,雲頌被那群駭人的魔物嚇得拿不穩劍,跌坐在地上,一名族人為了救她挺身而出替她擋下攻擊。

這名族人被一頭魔狼撕咬成兩半,身體化作煙霧散開,他的血液濺滿雲頌的整張臉,燙得驚人。

雲頌瞳孔驟縮,嘴唇顫抖,隻覺喉間乾澀難以發出聲音。

她伸出巍巍顫顫的手想要去撿這名族人掉落在地的玉佩,魔狼利刃劈爪而下,一道凜冽的劍光瞬間而至,正中魔狼心間,魔狼痛苦哀嚎,聲音淒厲尖銳,刺得她腦仁生疼,隨後它那巨大的身軀轟然倒地,壓住了她的腿,又很快化作煙塵散去。

待她從頭疼中緩過來時,雲長君已將那枚玉佩踩了個稀碎。

雲頌頓時瘋了。

她拚命去扒開雲長君的腳,哭喊道:“走開!這是雲厲的東西,是他娘親留給他的東西,走開!”

“他已經死了,留這麼個物件還能有什麼用?”雲長君睨著雲頌,將她一把拽起,冷冷說道:“你還記得你手中的劍是為了而存在的?是為了保護像他一樣的族人,可你做了什麼,你因為害怕扔了劍!所以他才會死,雲頌,你要記住,他是因你而死!”

他是因你而死……

因你而死……

而死……

這句話像一個惡毒的詛咒,盤旋在雲頌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雲長君將雲頌帶會婺霞神山,扔進禁室之中,連同她的劍也一道扔了進來,他說道:“什麼時候拿得穩劍了,什麼時候再放你出來。”

禁室之中的光源,隻有從天頂投下來的那一縷微光,雲頌蜷縮在黑暗裡,把那把泛著冷光的劍踢去了天光底下。

起先她也會哭喊與嘶吼,喊著“放我出去!”

可是禁室牆壁上設有層層符文,任何聲音都傳不出去,她的哭喊全都悶進了石壁裡。

後來雲頌不哭了也不喊了,卻發起了瘋,她不停地踢打抓撓石壁,常常十指鮮血淋漓,骨頭斷裂,可再嚴重的傷口過了一夜也會自行複原,她不停地抓撓踢打,全身骨頭不停地斷裂,愈合,斷裂,愈合……

她用這種痛苦的方式懲罰自己害死雲厲。

整片石壁上儘是雲頌抓撓留下的血痕,她終於感到了累,癱倒在地上,如同一灘爛泥,鐵鏽般的血腥味鑽入鼻尖,她雙目乾涸,紅血絲漫布,再哭不出一滴淚來。

她的劍靜靜躺在那縷天光底下,依舊泛著冷光。

雲頌瞳孔麻木地看著那把劍。

忽地眼神有了一絲生動。

她好似看見了劍柄之上有一抹細微的紅色。

雲頌著急確認,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爬過去,她撿起劍,看清了劍柄之上確實有一抹紅色。

是纏在劍柄上的一圈極細的紅繩。

不用想也知道這是雲厲給她纏上的。

雲厲自雲頌出生起便在照顧著她,陪伴她的時間比她的爹娘都要長。

在所有人都在關心雲頌有沒有練好劍術,修為有沒有精進時,隻有雲厲關心著她有沒有餓著,有沒有渴著,有沒有睡好。

雲頌看他身上常常戴著一枚玉佩,便問他玉佩的來曆。

雲厲告訴她,這玉佩是他娘親留給他的,是有關娘親的唯一念想,他的娘親是羌留族最出色的女戰神,斬殺過許多魔物,卻還是不幸死在了戰場上。

雲厲說,戰爭很苦。

戰爭當真很苦,逼得人骨肉分離,逼得生靈無可安身立命。

雲頌看他傷心,想要安慰他。

雲厲摩挲著玉佩,低下去的頭抬了起來,笑著對她說:“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有殿下在,殿下一定可以終結這場戰爭。”

雲頌一驚,她知道是自己是為此出生,卻沒有信心真的完成這般重任。

可她不想看雲厲傷心,於是年幼無知地向他承諾道:“雲厲,我會終結這場戰爭。”

雲厲溫柔道:“我相信殿下。”

出征前夜,雲頌心中忐忑,她看了眼窗外血紅的星海說道:“雲厲,你說的無妄海是那樣地美,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

如果她回不來了,該有多遺憾。

雲厲道:“那我畫給殿下看。”

雲厲畫的星海便是雲頌給江衍看的那般,蔚藍浩蕩,漫無邊際。

雲頌自出生時便是無儘的戰亂,無妄海早已被鮮血染透,她從未見過蔚藍的無妄海。

她看著畫中的無妄海不安地問:“雲厲,我答應了你會終結戰爭,可我卻在害怕,你會怪我嗎?”

“怎麼會呢?會怕是人之常情。”雲厲在她的手腕上圈了一圈紅繩,說:“紅繩保平安,殿下定會平平安安。”

這一幕恰好被雲長君看見,他衝進房間一把扯斷了那條紅繩。

“雲厲,她是神女,神女不需要動情!”

“雲頌,你背負著整個神族的未來,你沒有退縮害怕的權利!”

雲厲恭敬地應道:“是,神長大人。”

紅繩勒傷了雲頌的手,她看著手腕上的紅印,征征地問:“雲厲,紅繩斷了,我還會平安嗎?”

雲厲心疼,揉著她的手腕安慰道:“會的,殿下一定會平安,我會一直陪著殿下。”

雲頌看著劍柄上的這圈細紅繩心如刀割。

原來他把紅繩係在了她的劍柄上。

原來他換了她的平安。

雲頌渾身顫抖,肩頭抖動得尤為厲害。

不。

她還不能在這倒下。

她答應了雲厲,她要終結這戰爭。

雲頌強忍痛苦爬起站定,眼中畏懼退儘,她抬手揮劍而下,將困著她的牢籠一劈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