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頌感知到小家夥停留在一處許久未動,放下書籍瞬移到他的身旁。
人已經凍得全身冰涼,但好在還留著一口氣,雲頌降下光圈裹住江衍,右手抬手虛空一抓,鳳火珠從草堆裡飛入她的手中。
她從空間取了根紅色絲線穿過鳳火珠重新綁在江衍的脖子上。
小家夥的身體逐漸回暖。
雲頌將人抱回他的房內給他蓋好被子。
小家夥似乎是夢到了什麼極為可怕的事情,額頭不停地冒出冷汗,嘴裡時不時地咕噥一兩句,聽不清說了些什麼。
雲頌給江衍輸送清潤靈力給他降溫,這回似乎作用不大,小家夥的眉頭仍然緊皺著,身體異常滾燙。
她從空間內拿出一些藥材囫圇丟進瓦罐裡,點起爐火慢慢地熬,房間內漸漸彌漫起一股清淡藥香,待藥香濃鬱,她盛出藥湯喂給江衍卻是喂不下去。
雲頌思索片刻,去山間取了一根細竹枝,穿通竹心,將竹枝放進藥碗,食指按住竹枝的另一端,將藥送入江衍口中再鬆開,藥汁小小一口終是喂了下去。
她用這個方法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給江衍喂藥,直到喂完一整碗。
好在靈藥起了效力,配合著她輸送的靈力,江衍身上的滾燙漸漸退了下去。
可人還是沒醒,似乎是被魘住了。
雲頌抬起食指想點江衍的眉心探一探他的夢境,在快碰到他時又收回了手。
罷了,既是他的夢境,便是他的隱私,她未經本人允許還是不要看了。
雲頌看人無大礙,便守在他的身旁拿起書籍打發時間。
江衍夢見了被他忘卻的以前的事。
江衍本是京陵城的富家公子,家庭美滿和樂,可某日家中突然被人下了降頭,爹發了瘋,打傷了他和娘親,把他們趕出了府。
而他的爹放了一把大火燒了府邸,自己葬身於火海之中。
江衍發了一場高熱,腦袋燒得迷迷糊糊,醒來記憶斷斷續續,後來他時常會發高熱,這些令他痛苦的事情都被他忘了個乾淨。
他跟著娘親一路乞討流浪,直到遇見雲頌。
夢中他站在府外,父親在火海中向他流淚道歉的場景令他揪心不已。
爹、爹!
江衍猛地一激靈從噩夢中醒來,整個人仿佛處於虛無一身空寂。
爹……娘……
書頁聲傳入耳中,他側過頭去看,雲頌正坐在桌前看著書守著他,周身籠罩著溫柔的白光。
他的心忽然落到了實處,整個人歸於現實中來。
雲頌合上書,輕聲問道:“做噩夢了?”
江衍抹去眼角的淚痕,眼神躲閃道:“沒、沒有。”
他想起雲頌說的【若是想跟著我,首先便是不要對我撒謊】,慌忙解釋道:“姐姐,我——”
雲頌道:“你若不想說便不用說。”
她拿上書起身:“罐中還溫著藥,入睡前喝了,將身子養好,過幾日隨我去個地方。”將他一個人留在山上她不太放心。
江衍問道:“是要去很遠的地方嗎?”
“嗯,有些遠。”
“姐姐,我一定快點好起來,不會耽誤行程。”
雲頌一愣,轉過身道:“江衍,我既帶了你回來便不會扔下你,不必事事如此小心謹慎。”
“且安心待著,若是有一日你想離開了,我不會攔你,你若想回來了,我也不會阻你。”
“江衍,這山上,你來去完全自由。”
江衍忽然有些傷心:“姐姐,我不會離開你。”
雲頌笑笑:“你尚年幼,將來大些了,便該去看看人間,我想這也是你娘親所期望的。”
“不過在此之前,”她說得十分溫柔,“要先平安健康地長大。”
江衍看著雲頌離開的背影,心裡很不是滋味。
姐姐看起來,好孤單。
氣溫在某一日過後忽地回暖,空氣中的最後一絲冷意也徹底散去。
雲頌看江衍背著的小小包袱,不解地問道:“你這是?”
“姐姐,我們不是要出遠門嗎?”
“是有些遠,不過不會走很久,很快回來。”
江衍“哦”了一聲,將包袱放回房間,有些興奮道:“姐姐,我們是飛著去嗎?”
雲頌看了一眼天色,道:“不著急,先走下山,整個冬月不曾走過,有些懷念。”
江衍自然十分樂意與她同走。
兩人走下石階,雲頌走在前麵,長風穿過鬆竹,她的腳步很輕,幾乎被風掩過,且輕且淺的衣袍隨風飄起,拂過青石台階,又複而落下,未染半點塵埃。
江衍看著她的背影,心頭又悶了起來。
姐姐她好像獨自一個人走了好久好久,百年?又或是千年?
她仿若是整個人間的過客,兀自穿梭其間,卻未與這塵世間沾染上半分的牽扯與糾葛。
江衍快走了兩步,走到雲頌的身邊:“姐姐,我可以牽著你嗎?我怕掉下去。”
雲頌往邊上挪了挪,給他騰出大一點的空間,朝他伸出手。
江衍牽住,整條下山的路都沒放開過。
兩人行於山腳下,前方村落裡的茅屋低矮,錯落分布,村子還未徹底醒來,大多數人家都還閉著門,隻有幾戶人家的屋頂已冒出炊煙。
門口坐著老人,拿著個蒲扇也不扇,看著大黃狗從自家門前來來回回地走,一臉笑嗬嗬。
雲頌駐足看了一會兒這份寧靜,嘴角揚起溫柔的弧度。
她看著眼前,而江衍正抬頭看著她。
雲頌牽著江衍朝右邊走去,走了一段路,兩人的身影消失於路間。
轉瞬之間,兩人到了一座偏遠小村。
“望山村。姐姐,這裡離得很遠嗎?”
雲頌道:“嗯,離我們的山大抵兩萬裡。”
兩萬裡……
江衍對此沒有概念,好像從下山再到這兒不過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他問道:“姐姐,我們來這裡是要做什麼嗎?”
雲頌不想驚動村子裡的人,牽著江衍隱去身形走進村子,道:“這是我入人間第一個到的地方,這裡有位故人,我來送送她。”
這是江衍第一次聽雲頌提起自己的事。
“姐姐,可以說給我聽聽嗎?”
雲頌微微垂首看向他:“你想聽?”
江衍點頭,滿臉認真。
“可以嗎?
雲頌道:“不算什麼秘密,便說與你聽聽。”
“兩百年前我初入人間,在這裡遇上蘭茹。”
她看著眼前與記憶中模樣相差甚大的村落,心中慨道:兩百年了,這裡變了許多,她都快不認得了。
滄海桑田,白雲蒼狗,離開此處好像不過也就是在昨日。
雲頌獨守婺霞神山和無妄海七百年,在這七百年裡,世間已從那場慘烈的戰爭中修養過來,人族愈發昌盛,她聽從故人言,入了人間。
她走下婺霞神山,第一個到的便是這個村子,也在這兒停留過一段時間。
剛入村那會兒,村民見她衣著不凡又孤身一人,猜她是落了難,都愁著如何安置她,村中並不富裕,沒有多餘的房屋可供她落腳,誰家也是騰不出多餘的房間來。
雲頌用不著,也不想麻煩眾人,打算去村外找棵樹倚著。
她轉身離開,有位女子出聲叫住了她:“姑娘,等一等。”
女子一隻手拄著拐杖,一隻手摸索著向前,走到雲頌的麵前:“姑娘,你還在嗎?”
雲頌牽住她伸出的那隻手:“我還在。”
女子放了心:“這位姑娘,我叫蘭茹,若是姑娘不嫌棄,便來我家住吧,我家雖是簡陋了些,但總歸是能遮風避雨,好過在外受苦。”
雲頌心裡酸酸的:“謝謝。”
“不用客氣。”蘭茹敲著盲杖,領著雲頌往家中走,她的聲音既輕且靈,如同山澗靜靜流淌的溪流,“隻是家中沒有多餘的房間,要委屈姑娘同我擠一擠了。”
雲頌答:“不會委屈。”
蘭茹的家並不大,院前種著一棵高大的槐樹,原本就不寬的地方顯得更為逼仄,槐樹雖然高大,卻是枯死的。
樹下坐著一位老人,老人正抬著頭看這棵槐樹,蒼老渾濁的眼裡總是透著點淚光。
雲頌問道:“這位老人是?”
蘭茹道:“這是我的爺爺,家中便隻有我們兩人。”
雲頌看向槐樹,不解地問道:“樹已枯死,老人家在看什麼?”
蘭茹在門前停下腳步,歎了口氣:“這棵槐樹是爺爺奶奶成親時奶奶親手種下的,奶奶離世後,這樹成了爺爺唯一的念想,後來這樹枯了,爺爺便總是坐在門前等,等它重新活過來,已等了好多年。”
“可爺爺的身體越來越差了,”她的聲音有了哭腔,“也不知道還能不能……等到槐樹活過來的那一天。”
“我年年去求廟神,可廟神從不曾來應我願。”
雲頌征然,已等了好多年。
悲意於一瞬間貫穿心臟,讓她掙脫不能,那種無儘等待的感覺,她實在太過明了。
明知希望渺茫,明知徒勞無功,卻總是因為那一絲絲的念想不肯放棄。
她總是想,萬一呢,萬一明日無妄海就藍了呢,她若是走了豈不是錯過了,就為了這個虛無縹緲的萬一,她等了整整七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