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躍踉蹌後退,低頭看著自己胸口的大片汙漬怔住,他像是自言自語,重複著江司甜的話:“憑什麼?”
“憑什麼?”
“那天早晨我出門時,她問我。”祁躍看向墓碑,冷聲嗤笑,“她問我中午想吃什麼,我說我想吃紅燒獅子頭,但小甜不愛吃那個,所以我建議她,還是做糖醋排骨好啦!”
“隻是一個上午而已,我和往常一樣回家,等著我的,是從天而降的——”
“她就摔在我眼前。”
祁躍抬手摸在墓碑上,無力地彎了腰,越彎越下去,最後咚聲跪地,頭顱低垂,他幽暗的眼眸和麵龐迅速崩裂,好像和那日的祈太太一樣,碎成了一片撿不起來的荒蕪,他吞咽自己的絕望和委屈,緩了好久,才繼續說。
“我隻能眼睜睜看著。”
“小甜,廚房的冰箱裡,還放著做好的獅子頭和糖醋排骨,完完整整的,可她呢?她內臟和骨頭都碎了,我想象不到她有多痛?你能嗎?你能嗎?你能想象江叔叔有多痛嗎?”
“你現在問我憑什麼?”祁躍抬起頭來,目眥欲裂,大聲嘶吼,“你說呢?你說憑什麼呢?憑我們都不知道他們當時到底有多痛多害怕多絕望!這個理由夠不夠夠不夠?”
江司甜捂住耳朵,聽不下去,也看不下去,最後忍無可忍地跪在地,從背後緊緊抱住祁躍,抱住那塊顫抖的,破碎的,冰涼的行屍走肉。
良久。
祁躍將她推開,踉踉蹌蹌起身,提著那桶臟水離開,直到背影消失也沒回過頭。
溫暖無法在結冰的冬季存續,冷靜下來後,兩人再次形同陌路,他隻是給了她一個蒼白的解釋,其餘的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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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司甜獨自在墓地待到很晚,彆的女孩都怕鬼怪妖魔一類,她卻不怕,她沒有理由害怕,依稀記得小時候江慎哄她入睡,江司甜問他世上有沒有鬼,江慎說沒有,但他倒是希望有,江司甜又問他為什麼希望有鬼,難道不怕嗎?
江慎輕拍她的後背,溫柔地哄著:“不怕呀,爸爸的爸爸媽媽都成了鬼魂,如果有壞鬼想要傷害我們,他們一定會挺身而出的。”
幼小的江司甜不能理解,隻覺得那是成年人和兒童的區彆,以為隻要成年了就不會害怕這些,如今才知道,原來怕鬼的心態與年齡無關,隻與經曆有關。
回家已經是深夜,小區的路燈算不得十分明亮,一個高大漆黑的身影立在昏黃的光線中,他穿休閒衛衣,搭配一條及膝短褲,短刺寸頭顯得冷硬,鬆懈的身形卻顯得慵懶隨意,側臉輪廓都是好看極了的,高低起伏有棱有角,視線對上,江司甜微微一怔,乾涸的唇瓣抿了抿。
陳速向她走來,他洗過澡,洗過頭,但身上醃久了的煙味和汗味洗不徹底,如今和香皂味混雜在一起,在江司甜麵前沉下一股淡而溫暖的,陽光照耀下乾枯草木的味道。
他抱著胳膊,彎腰下來注視著她的眼睛,紅通通的,睫毛上還殘留著眼淚痕跡,溫聲問:“去哪裡了?誰欺負你了?”
江司甜低頭,輕眨了下眼:“墓地,去祭拜祈太太。”
“祈太太?”陳速重複一遍,想起曾經聽過的名字,又問,“和祁躍有關?江老師提過的,你的那位……閨蜜?”
江司甜看著他的眼睛說:“不是閨蜜,是和我一起長大的男生,祁太太是他母親,因為司婷和祁先生出軌……去世了。”
她就這樣言簡意賅地將所有事情和盤托出,陳速“哦”了聲,始終保持著彎腰的動作,將視線與江司甜齊平,他輕輕彎了唇,頗為好笑道:“是他欺負你了?”
江司甜咬咬唇,眼淚迅速在眼眶中重蓄,打轉,她隱忍地顫動嘴唇最後點點頭,嗯了聲,說:“他恨我,不原諒我。”
“真孬。”陳速輕哧一聲,抬手摸摸江司甜的頭頂,“一個巴掌拍不響的事,怎麼沒看他把他渣爹繼母怎麼著?”
“慫蛋一個,他要原諒你什麼?他沒那資格。”
輕落在江司甜頭頂的手指緩緩下移,得寸進尺地貼著她的眉棱下滑,短暫停留,拿開,輕輕在她額頭上一敲,陳速的聲音囂張又坦蕩,他說:“笨蛋,你在自責難過什麼?江司甜,你沒錯。”
陳速有痞壞的一麵,有跋扈的一麵,也野蠻粗糙的一麵,但他從來不似祁躍那般陰鬱、深沉又複雜,他不拐彎抹角,沒有花花腸子,他怎麼說,就可以怎麼信。
江司甜毫無道理地相信他,她吸了吸鼻子,唇瓣聳聳,抬手抹掉眼淚:“但他還是欺負我了,你打他一頓吧!”
陳速“噗嗤”一笑,爽快應了:“行。”
兩人一起回家,不知道陳速千裡迢迢趕過來都做了什麼,宋春枝已經恢複如初,見江司甜回來便開開心心地去廚房熱飯菜,晚上是陳速下廚,做的幾道菜都是她愛吃的口味,母子倆一直沒吃飯,等她等到現在,三個人其樂融融吃頓飯,也算趕著時間過了節。
江司甜埋頭扒飯,想起祁躍在墓地裡那出“相親相愛一家人”的言論,不由得默默苦笑,陳速往她碗裡添菜,聲音凶凶的:“彆想亂七八糟的,馬上高考了,好好學習才是重點。”
“聽見沒江司甜?”
江司甜抬頭瞪他一眼,陳速收回他耀武揚威充當家長的目光,包著一大口飯菜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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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速第二天要走,天不見亮就起了,他睡沙發,穿衣疊被靜悄悄的沒驚動任何人,走前又在家裡走了一圈,檢查了下門窗水電,坐在門口換鞋。
臥室門知啦一響,隙出條縫,陳速抬頭看過去,江司甜拉開門,穿著潔白睡裙像朵水仙花立在門邊,一隻手扶著牆,一隻手揉了揉眼。
陳速皺眉問:“怎麼醒那麼早?”
“你呢?”江司甜眨了下眼,看著他說,“你……你不會真要去打人吧?”
陳速輕笑一聲,揶揄道:“怎麼?又舍不得了?”
江司甜露出茫然表情,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抿著唇不吱聲。
陳速把換下的拖鞋收進鞋櫃,回頭又說:“快回去再睡會兒,我7點多的飛機,哪有時間去給你打人,要打你自己先去打吧!打輸了再跟我說。”
江司甜僵著臉看他,陳速站起身,手落在門把手上,停了會兒,又向她走來,俯身抱住她,輕輕的,短暫的,胳膊收回的時候抬手拂過她的鼻尖,笑著說:“走了。”
離高考僅剩一個月,正是劍拔弩張的時候,學校有心誌不堅的同學緊張到昏厥,校方組織情緒疏導講座,邀請學生家長參加。
江司甜給自己留的監護人還是江慎,他的電話當然永遠也打不通了,畢業班開學家長會就沒人出席,百日誓師大會也沒人出席,都讓江司甜撒謊搪塞過去,到情緒疏導講座時老師坐不住了,把江司甜叫到辦公室。
江司甜回去和宋春枝說了,她開心回應,自然願意去,當晚接到陳速電話,母子倆聊到這個,隔著門隔著電話,那邊的聲音斷斷續續聽不太清,江司甜隻看見宋春枝找出一個小本,往上麵認認真真記著什麼。
之後翻出來看,本子上歪歪扭扭地記著“分速”、“學校”、“手者”、“因樂”、“網占”幾個詞,宋春枝識字不多,但大致意思還是能懂。
可當天,出席的人卻不是宋春枝,而是陳速,他就像剛從訓練場下來的樣子,周身還升騰著滾滾熱氣,穿一身利落流暢的運動裝,長手長腿乾練颯爽,在一圈紅唇禮服、西裝革履中顯得突兀,也分外年輕,坐得挺筆直端正的,但眉毛飛揚就是有種跋扈氣焰。
他這種硬朗英俊的長相在哪裡都不常見,濃鬱而明媚的眉眼裡透著粗獷和野蠻,卻又莫名沉穩、大氣,一顰一笑皆是自信和坦蕩。
投射而來的目光如炬,頻頻在他眉眼間遊弋。
乍一看,這男人和他身邊潔白瑩潤的女學生根本不像一家人,也不登對,可再仔細一看,又出奇和諧,他的目光不是在講台就是在她身上,沉沉望著,要噴薄出柔柔光芒和滾滾火焰來。
階梯教室大而明亮,講台上鮮花簇擁,裝飾都上檔次,外聘的心理學教師眉飛色舞,後來是班主任講話,校長致辭,周遭安靜如死,隻有唰唰記筆記和轟轟鼓掌聲。
陳速聽到最後要睡著,腦袋一垂又猛地驚醒,聽校長還在說冠冕堂皇的廢話,低頭在江司甜耳邊乾笑:“你們校長嘴巴不乾嗎?”
話剛說完,校長停下來,端起保溫杯慢悠悠地喝了口水,又擺擺手和家長們表示道歉。
江司甜讓他彆說話。
校長繼續發言。
陳速輕輕歎了口氣,無聊到坐立難安,最後又在她耳邊打趣:“江老師以前不會也這樣吧?”
江司甜在桌子下找到他梆硬的手臂,輕輕掐了下。
終於熬到講話結束,陳速跑酷一樣跳上桌子,從窗戶離開,離經叛道的勁兒又來了,眨眼就閃人,誰能跑得過他?他纏著江司甜班主任問分數問專業問學校,東拉西扯問很多,人高大又強勢混不吝,沒一個家長能擠進話題。
跟自家孩子無奈回到教室枯等的家長都麵露不滿,瞄一眼江司甜,又瞄一眼,悄悄地議論紛紛。
江司甜毫不在意,她做自己的試卷,還差最後一道大題,十來分鐘後做完,收了書包起身,去找陳速準備回家了,在走廊迎麵遇見兩個人。
雙方都停住腳步,江司甜幾乎是僵住了,回憶刹時襲上腦海,黑白旋轉錯落,她愣愣地望著,張了張嘴。
對麵襯衫工整潔白,扣子領帶係得一絲不苟,戴金絲框眼鏡,臂彎掛著一件西裝,溫文爾雅彬彬有禮,他眼睛一彎,先打招呼:“Hi,小甜啊,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