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是希望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這才是那天,陳速給到江司甜的答案。
那年除夕,江司甜在棠城,身邊沒有親人,隻有宋春枝和陳速。
新年過得並不熱鬨,母子倆做很多酸甜口味的菜,吃得江司甜都覺得有些膩了,飯後照常去放煙花,棠城依然有免費的煙花可蹭,陳速深夜出門,先後在飯館門口和家樓下放響鞭炮。
年初一,三個人去祭拜江慎。
時隔半年而已,墳塋已是荒草叢生,荊棘爬上墓碑,蓋住了上麵的照片和碑文。
陳速借來鋤頭和鐮刀,和宋春枝一絲不苟地清理,江司甜幫不上忙,她的手太嫩,青草一刮,就是一條血痕。
紙錢隨風翻飛,點鞭炮的人變成了陳速,紅色碎紙屑在墳山頭炸碎,還有久不消散的灰白煙雲,帶著硫磺味,苦澀、刺鼻,孤寂頹敗的身影隻剩下江司甜一個。
新年之後,宋春枝果然收拾東西打算跟江司甜一起去沿海城市。
江司甜沒有拒絕,她拿出銀行卡交給宋春枝,那張卡裡是江慎的遺產,數額相當可觀。
宋春枝開心地收下了,直誇她是親生女兒一般的存在,乖巧又有心,然後轉頭將銀行卡鎖進了抽屜。
這是陳速的主意,江司甜高傲,不會隨意接受彆人的好意,各退一步,海闊天空。
陳速年後請了假,和兩人前後腳到沿海,他在江司甜學校附近租房,找了個兩居室,把門栓安保水電都檢查仔細了,然後匆匆離開。
江司甜突然搬到校外住,司婷甚至沒有過問原因,倒是祁先生問了句,她隻說成績掉了,宿舍熄燈太早,沒有時間學習。
三個人就這樣組成了一個奇怪的小家庭,陳速好像成了外出念書的兄長,也是這個家裡的頂梁柱。
宋春枝拿不準的事,都習慣性打電話問他,WiFi斷線了,水管破了,廁所堵了,燈泡不亮了,事無巨細大小,都會問。
陳速一個練短跑的,講究爆發力,沒想到耐心也驚人。
江司甜遇見力所能及的事就會幫忙,比如WiFi斷線了她也能處理,但另外一些修理工作她就沒轍。
有一次換燈管,兩個女人和陳速接視頻,屏幕裡他還在喘氣,滿頭熱汗淋漓,脖子上掛著一條半濕不濕的白毛巾,正拿嘴旋開礦泉水瓶蓋,看得出來還在訓練場上。
屏幕另一邊,凳子疊凳子,江司甜已經站到凳子上。
宋春枝拿著屏幕的手一直在晃,等陳速看清楚,一口水直接噴出來,他壓抑著火氣怒吼:“你們換燈泡不關電嗎?”
宋春枝一連發出幾個“哦”字,趕緊去把電閘拉了。
陳速看著那晃晃悠悠重疊起來的凳子,眉頭緊皺,在遙不可及的遠方猛按太陽穴。
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有很多,但總體說來,日子過得風平浪靜。
江司甜在宋春枝無微不至的照顧下,身體日漸好轉,人也精神多了,成績每次都有進步,再保持下去,說不定真能上清北。
因為有前車之鑒,陳速又特意囑咐過,所以她上學放學,都有宋春枝接送,怕她學習累肚子餓,每每都準備著水果零食,兩人真像母女了,胳膊掛著胳膊,有說有笑的。
江司甜沉溺於這樣簡單幸福的日子,唯一讓她覺得苦澀的,是每天必喝調理身體的中藥,還有宋春枝將旁門左道的膳食偏方實踐在她身上。
陳速來看過她們,也是因為比賽,隻匆匆一麵,飯都沒來得及吃一頓。
宋春枝有時給他打電話,也是說幾句就掛了,他的語氣裡滿是困倦和疲憊。
江司甜隻知道他處於某個關鍵節點,再努力一點,以後會有他的風光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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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班沒有周末可言,自開學就一直連軸轉,等到五一終於空出一天休息時間。
江司甜沒想過要回祁家,她和宋春枝定好要去公園野餐,兩人頭天晚上一起準備行頭,宋春枝忽然聊起陳速。
陳速在勞動節也沒有休息,這樣的運動強度,讓江司甜覺得不真實,開玩笑說他說不定不在訓練,是在談戀愛呢。
宋春枝笑笑,說他沒有,還說他是個藏不住心思的人,如果喜歡一個人啊,就滿心滿眼都是她。
母子倆在愛情觀上十分相似,偏執得讓人難以理解,甚至是討厭,是撞了南牆也不會回頭的類型。
陳偉強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是江司甜第一次跟宋春枝提起這個殺人凶手,她隻知道他是個賭徒,是個酒鬼,是個殺人犯,是罪孽滔天,該千刀萬剮,但依然是宋春枝的丈夫和陳速的親生父親,這是不可忽視的事實。
宋春枝欲言又止,眼淚不爭氣地滾下,連連歎氣,隻和江司甜懺悔道歉,罵陳偉強該殺該死,最後拉著江司甜的手說,陳速不像陳偉強,一點也不像。
“你彆看他現在沒本事混不吝,其實都是我耽誤了他。”宋春枝抹著眼淚說,“他念小學時就被教練看中了,開始訓練,打比賽,拿到名次有獎金,他一路第一拿下去,去市裡,去省裡,越走越遠,國家隊也看中了他。”
“但陳速放棄了,說什麼都不走,他說他吃不了那苦,還不如參加高考,以後回棠城當個體育老師。”
“他哪裡是吃不了苦,世上就沒有比他更能吃苦的孩子,他是怕他一走,陳偉強會回來,他是為了我……”
“他說你上春晚,他就去奧運會奪冠,不是誇海口的。”
……
那一夜,江司甜在宋春枝嘴裡,聽到了一個在賽場上意氣風發的男人,聽到了一個為保護母親迅速長大的男人。
陳速是一塊堅硬的石頭,頑強地躺在貧瘠荒蕪的原野間,他漆黑、頑固,經曆著風吹雨打和日曬,他粗糙,也滾燙。
他沒有過懦弱的時候,彆人的童年拿玩具,他的童年拿刀。
陳速的刀劈向砧板,也劈向自己的父親,他幼時是堅韌的孩子,後來是堅韌的男人,從未有過無憂無慮、懵懂青澀的少年時光。
可是彆的不提,他拿刀時的殘忍狠厲,難道不是像極了陳偉強?
意識到這一點後,宋春枝止不住哽咽,最後捂著臉嚎啕大哭,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陳速不像陳偉強,他是好孩子,請求江司甜不要恨他。
江司甜恨陳速嗎?那麼,祁躍恨江司甜嗎?
這是無解的問題,她給不出來的答案,也不會期待祁躍能夠給她。
江司甜隻知道,她和陳速是同一種人,天然攜帶惡毒的血脈,無論現在看起來多麼純淨、善良,血脈中的肮臟部分始終蠢蠢欲動,劣質基因悄無聲息地遺傳,在他們的骨肉、靈魂裡紮根,說不定哪天就會將他們吞噬。
江司甜對陳速突然生出的信任和依賴,大概也是基於此。
宋春枝哭過一場後,眼睛腫得不能看,她精神不振,總是反複念叨著一句話,就是“陳速不像陳偉強”,看著有點魔怔了。
江司甜擔心地給陳速打電話,對麵沉默了會兒,說讓宋春枝自己冷靜會兒,不用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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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劃好的野餐取消,江司甜想起了祈太太,她的忌日快到了。
青梅竹馬的默契有時會令人討厭,江司甜到達墓地時,祁躍正半跪在地,一絲不苟地擦洗墓碑,他腿邊小桶裡的水已經臟得看不出顏色,碑前燭火搖曳,還放著一捧絢爛的向日葵。
江司甜把自己懷裡的向日葵也挨著那捧花靠在碑上。
這是祁太太最喜歡的花,她喜歡熱烈的、浪漫的、可愛陽光的一切事物,所以她一定不會喜歡現在跪在地上,沉悶的、幽冷的、頹廢陰鬱的祁躍。
江司甜沉沉地看了一眼那個塌陷的背影,走到桶邊,挽起衣袖,撿起多出來的帕子沉進水裡。
“臟。”祁躍偏頭,目光斜掃過她,聲音低淡而乾裂,“彆碰。”
江司甜低頭看著自己泡進臟水的手,默默擰起帕子,莞爾一笑蹲在他身邊:“你是說水,還是說我?”
祁躍微微蹙眉,乾澀薄唇抿起不言語。
江司甜笑了笑,兩人沉默下來,自顧自各擦一邊,最後在中點彙聚。
往上,是祈太太的燦爛笑顏,照片是彩色的,照片裡和照片外有著同樣湛藍的天,祁太太手裡捧著向日葵,笑得愉悅而坦蕩。
祁躍停在墓碑上的手攥緊,捏出帕子裡殘餘的汙水,小小幾顆落在鞋邊。
“江叔叔是怎麼去世的?”時隔將近一年,祁躍才問起這件事,以一種,說不上來的從容的平靜的態度。
江司甜彎彎唇,語氣也從容平靜:“見義勇為。”
祁躍輕哼一聲,捏著帕子站起,冷沉聲音響在江司甜的頭頂:“凶手是誰?姓什麼?”
江司甜眉棱一擰,咬起牙。
“你現在是在報複誰?自己嗎?還是我?”祁躍音量提高,一連幾個問句,冷漠中壓抑著怒火,停頓片刻又繼續質問,“你在和凶手的妻兒,扮演相親相愛一家人嗎?”
江司甜發現自己很討厭祁躍這個樣子,他自以為是,傲慢偏執,卻還以為自己才是人間正義,是從容理智的。
她咬著牙站起來,喉中一滾,將怒火咽下隻剩無儘的酸澀,眼前這個冰涼的人,是她曾經除了父母以外最親近、最信任的人。
江司甜一手攥著濕漉漉的帕子,一隻手攤開掌,掃風揚起,卻遲遲落不下,隻是僵硬地停在他的眼前。
她不會打人,更不可能在祈太太的墓前,打她引以為傲的兒子。
兩人之間形成一個封閉而窒息的磁場,臉都是一樣的白,都是一樣的冷,像是封凍在寒冬的積雪,永遠不得消融。
良久,江司甜揚起的手緩緩落下,積蓄在眼眶中的眼淚滾出。
她的聲音顫抖而倔強:“宋阿姨和陳速沒有傷害過我爸,更沒有傷害過我,你憑什麼把莫須有的罪責加諸於他們身上?你又憑什麼——”
“祁躍!”江司甜陡然提高音量叫他,裹滿臟汙的帕子突然狠狠砸在他的胸膛,那雙清泉般的眼眸竄出冷刺,寒光一閃而過,轉瞬重歸寂靜隱忍。
她低下頭,眉心縮成深刻的川字,閉上眼哽咽著說:“你又憑什麼把莫須有的罪責加諸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