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陳飯館除夕不營業,宋春枝沒想到江司甜和陳速都回來,之前完全沒準備年貨,集市和超市都是營業半天,這天早早起床,準備好早餐就出門了。
陳速家奇怪地讓江司甜感覺安穩,江慎在這裡慘死,他的魂魄留在陳家,魂魄有江慎,活人有陳速,江司甜還有什麼可怕的?難得睡了好覺,睡到日曬三竿。
推開門,陳速翹著二郎腿,坐在單人椅上看沒有聲音的電視,兩人短暫對望,江司甜眼裡有揶揄,陳速則有絲絲哀怨。
昨晚他那見鬼的表現,成為載入史冊的黑曆史,天知道他自從遇見江司甜後,做過多少場含春美夢,每場夢裡都是江司甜的那雙清冽眼睛和那張清潤小臉,半亮不亮的淩晨時分,正常男人自然而然有的生理反應,現實中藏掖著心猿意馬,但在夢裡可以肆意妄為。
結果兩眼一睜,夢境成真,陳速都嚇萎了,能不哀怨嗎?
江司甜去洗漱,廚房門關著,她路過,停下腳步往門把手上瞄,陳速放下二郎腿,皺眉注視她的纖弱背影,緊張地坐直,看她收回視線,轉身進了衛生間,輕輕吐出口氣。
再出來時,餐桌上碗筷都已擺好,宋春枝和陳速習慣吃包子饅頭稀飯鹹菜,但給江司甜準備的是麵包牛奶和雞蛋。
陳速等到江司甜坐好,拿起筷子才開動,但兩人各吃各的,彼此無言,江司甜聞到醬肉包的香味,意料之外有些嘴饞,盯完肉餡,又盯著陳速嚼動的嘴巴,視線對上,他愣住,嘴裡包著一大口,不動了,奇怪地看她,好半天才看懂她眼睛裡的意思,掰下乾淨的一半遞過來。
江司甜放下吐司片,接過那塊肉包,安靜地吃。
陳速總覺得江司甜有些怪,但具體哪裡怪,他又說不上來,低頭喝粥,大聲地吸溜一口,咽下後又看向身側,飯勺在碗中叮鈴攪動,他問江司甜期末考得怎麼樣。
江司甜微微一笑,說不怎麼樣。
陳速皺眉,總覺得此情此景有幾分眼熟,攪動的勺子停在碗裡:“不怎麼樣是怎樣?多少名多少分?”
“跟你說了你也不懂。”江司甜頭也不抬地冷聲道,“不要你管。”
陳速咽咽嗓,後悔自己怎麼選了這麼不識趣的開場白,他不再追問,也不想惹她不愉快,目光從秀麗眉棱一路下滑,看她雪白麵色和枯瘦身體,又問:“你是不是還是沒好好吃飯?”
“我吃不下。”江司甜很平靜地回答他。
陳速欲言又止,最後收回目光。
江司甜吃飽了,起身回房,陳速瞟了眼她那邊,小半邊包子吃完了,一杯牛奶剩一半,吐司吃了兩口,荷包蛋一口未動。
“回來坐好,把雞蛋和牛奶吃了。”陳速叫住她。
江司甜轉過頭,重複道:“我吃不下。”
陳速緊緊抓著碗和勺,後槽牙一咬,也沉聲重複:“回來,把雞蛋和牛奶吃了。”
兩人對峙,目光一個比一個森寒冷刺,江司甜兩步邁回,端著杯子將牛奶一飲而儘,又端起碗來,瓷勺敲得碗邊叮當響,兩三口把荷包蛋也吃乾淨了,幾個動作明顯帶氣,隱隱有發作的苗頭。
一隻空碗重重落下,江司甜抬起手背擦嘴,眼眶微紅,眸中有微弱光影閃現。
陳速垂眸,隱忍著心口悶痛,聲音低低地說:“這不是吃得挺好的嗎?身體都是餓壞的,你總要……”
話還沒說完,江司甜捂著嘴巴跑進衛生間,因為急,還撞得門框哐當一聲巨響,陳速扔下碗跟進去,看她噗通跪在廁所邊,手掌拿開的瞬間就凶猛嘔吐,不但把牛奶雞蛋嘔出來了,還把包子和吐司一起嘔出。
江司甜抬手扯紙巾擦嘴,又扶牆緩緩站起,先衝掉汙穢物,再回眸看向陳速,緊抿著唇瓣微微顫動,通紅眼眶裡波濤洶湧,眼淚刹時無聲滾落。
陳速眉棱深皺,臉色頹敗如腐爛透的蘋果芯,黑得發黴發臭發酸,他什麼話也沒說,轉身回房拿江司甜的外套,兩三下收拾好東西又回到衛生間門口,江司甜拿肥皂靜靜洗手,眸中眼淚還未乾涸,望向他時還有斑駁水漬。
陳速聲音喑啞:“走,去醫院。”
“不去。”江司甜收回視線,認真洗手,洗完後捧起清水涮口,又摘下帕子擦擦嘴,回頭看陳速依然堵在門口,一副勢在必得的模樣,“大過年的去什麼醫院,晦氣。”
話落,陳速輕拽她手腕一拉,輕鬆將她橫抱而起,長腿徑直邁出門。
江司甜雙腿陡然騰空,驚慌未定便深陷在他懷裡,反應過來後掙紮,拍著他的肩膀大聲說:“你放我下來!”
陳速恍若未聞,他變成一塊頑固的石頭,重重砸進冰涼的深井中,濺起一圈紛飛水花,亂的隻有井水而已,石頭還是石頭,無動於衷,不管不顧。
兩人在樓道撞上買年貨回來的宋春枝,陳速一臉冷酷黑沉,江司甜麵紅耳赤,罕見的生氣,她大驚失色,追上去問怎麼回事。
陳速稍緩腳步,直說江司甜生病了,兩條胳膊緊而牢固地鉗住她。
江司甜反駁說自己沒病,亂翻的手掌突然一個不小心,刮過他的臉頰。
江司甜愣了一瞬,宋春枝也愣了一瞬,陳速麵無表情,宋春枝回過神,讓他小區外麵等一會兒,她匆匆跑回家放了東西咚咚追下來,三個人最後一起去了醫院。
脾胃病西醫沒有什麼見效的方法,得耐心調理,注意飲食,輔以中藥,三個人各有所思,帶著一大摞中草藥回家。
江司甜說要做試卷,埋頭回臥室,其實是為自己亂發脾氣感到羞恥。
宋春枝大大咧咧,鑽進廚房找出陶罐熬藥,一邊收拾一邊說今天的食譜得改改了,陳速在廚房幫忙,母子倆在廚房小聲說話,怕打擾到江司甜學習。
他們有著相似的性格成分,知道江司甜心裡那股怨那股恨無處發泄,完全不覺得她任性一點鬨脾氣有何問題,更沒把那弱不禁風的巴掌放在心上。
不知過了多久,中藥的苦味透過門縫,溢進臥室,水筆戳在試卷上,浸出一顆鬥大的墨漬,江司甜合上筆蓋,煩躁地歎口氣,端著杯子出門,廚房門緊閉著,裡麵有著窸窸窣窣的說話聲。
江司甜悄悄走進,豎耳細聽,正好聽見宋春枝想暫時關掉小陳飯館,去照顧江司甜,但她拿不準這種行為會不會招人煩,母子倆始終是外人,陳速啪啪切菜的刀稍停幾秒,低沉的聲音響起。
“去吧,她不會。”陳速說,“她看著清高傲慢,實際上,挺溫柔的。”
宋春枝笑了聲,溫聲附和:“是吧,不虧是我兒子呢,咱倆想法一致,多好的姑娘,江老師在天之靈瞧她這樣,該多心疼……”
話沒說兩句,裡麵切菜的聲音響起,宋春枝不說話了,陳速的聲音變得不耐煩:“行了,大過年的你彆哭哭啼啼的,晦氣。”
“你小子!”宋春枝抽抽泣泣嗔怪一句,“啪”的一聲巴掌砸他背上。
“啊!”陳速大叫一聲,“讓你打我,切到手了!”
宋春枝慌道:“什麼,我看看?”
陳速哈哈一笑,俏皮道:“騙你的!讓你打我。”
……
母子倆有說有笑,江司甜皺著的秀眉在不知不覺中鬆開,唇角一彎,心情也好了許多,她轉身走到窗邊,在鋼琴前坐定,揭開蓋子摸了摸久違的黑白琴鍵,在心裡默默跟江慎道歉。
指尖下沉,觸發自然而然的旋律,江司甜沉醉其中,等回神,餘光瞥見身側立著漆黑一人,冬日暖陽灑進來,把兩人都照得閃閃發光。
陳速遞來溫熱水,隨口說出鋼琴曲名:“水邊的阿狄麗娜。”
江司甜微微一怔,接過那杯水捧在掌心,感受那柔和溫度:“也是學校晚自習的上課鈴聲。”
“那小江老師彈一下下課鈴聲吧。”
陳速唇角浮笑,落在江司甜眼中的漆黑目光倏忽變得柔和、溫潤,一雙粗糙大手緩緩而小心地落在黑白琴鍵上,試探性地彈出一個尖銳的音。
“呀!”他收回手,壞壞地咧嘴一笑,“怎麼和你彈出來的不一樣。”
江司甜抿水潤潤唇,又把杯子還給他,回過頭重新撥動琴鍵,俏皮而清透的音符從她皎白指尖流暢滑出,濃鬱纖長的睫毛微微下垂,底下的眼眸熠熠有光,柔軟而堅定,聲音和音樂一樣清靈悅耳:“Summer,菊次郎的夏天。”
陳速問:“現在的學校也是這樣的鈴聲嗎?”
“不是。”江司甜輕輕搖了搖頭。
陳速說:“那是什麼鈴聲?”
江司甜抿唇,熠熠眼眸忽然低沉、失落,她又輕輕搖了搖頭,隻說:“不記得了。”
陳速心口猛然一緊,白開水在杯中輕輕震蕩,他咬咬牙,又咧開嘴故作輕鬆地笑:“不記得就算了唄,江司甜,你想去哪個學校?”
江司甜抬眸看他,輕聲應:“柯蒂斯。”
什麼斯?陳速愣愣地撓了撓後腦勺問:“在哪個城市?”
江司甜說:“費城。”
陳速皺了皺眉:“廢城?”
江司甜看懂他的表情,猶豫了下,說:“費用的費。”
“哦。”陳速認同般點點頭,“南方的還是北方的?”
江司甜歎了口氣:“西方的。”
陳速短短地“哦”了聲。
驢唇不對馬嘴,兩人各說各的。
陳速想了想,目光炯亮地盯著江司甜,試探道:“那你有把握嗎?”
江司甜不說話了,那隻是她一個天方夜譚的夢想,和陳速奧運會奪冠一樣遙不可及。
陳速循序善誘道:“你成績那麼好,讀什麼斯,讀清北不行嗎?”
江司甜理性又現實地說:“不行,清北沒有音樂係。”
陳速閉上嘴,撇開臉看向窗外,隻給江司甜留一個漆黑固執的後腦勺,和一抹金光渲染的硬性輪廓。
“陳速。”江司甜扣上琴蓋叫他,“你希望我考哪裡去?”
陳速緩慢回頭,輕輕一笑:“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