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人被周起華轉移到石洞內。他決定用自己的靈氣供應偶人,辦法很簡單,隻要運轉靈氣時途經偶人經脈走一圈就行了。
靈魂碎片在偶人體內的緣故,靈氣運轉得格外順暢,仿佛隻是他身體多出來的某個部件罷了。靈魂碎片間的吸引是難以分割的,有時周起華必須忍耐取回靈魂碎片的衝動,而另一些時候他又得忍耐將自己的全部靈魂投入偶人身體內的想法。
然而最神奇的不在於此。周起華觸摸對方時,會有種彆人在摸自己的感覺;睜開眼控製的不是自己的軀體而是偶人的,行為和觸覺開始錯亂,仿佛此時此刻,世界上同時存在著兩個周起華,一個清醒,一個沉睡。
心中雖有猶豫,但周起華還是沒有放棄。
他查過資料,可惜修仙界對於靈魂的研究很少,如同他們的目光從未在此方麵駐足。其中的大部分則是有關靈魂受損或者毀壞靈魂的記載,破壞方麵的對周起華用處不大。
靈魂的一部分離開了身體,但是這一部分並未毀滅,隻是換了地方存在,周起華自身的完整性因此被破壞了。
“我真擔心你的靈魂碎片徹底獨立。你就不害怕得分魂症嗎?”祝正驚歎周起華的敢想敢做,他骨子裡的瘋勁銳利不減。祝正幻視了當初周起華拚死意圖一命換三名的場景。
“不會,細碎的靈魂碎片無法變成完整的靈魂。碎片隻會成為木棍的存在,靈魂的絲線纏繞成型後,就可以抽出來了。”
“太想當然了你。”祝正說道。
“總比不敢想不敢做來得好。”周起華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容,偶人也露出相同的笑。
祝正知道自己勸不了師兄,能勸住師兄的人都不在這裡。他索性選擇相信師兄。
周起華的方法確實有點用。他感受到朦朧的氣團在偶人的丹田處,然而這股氣很快就消散了。反反複複幾次相同的情況發生,周起華隻得想新的辦法。
他就像進行靈植研究培育的修仙者,永遠不知道養的植物到底又因為什麼死翹翹了。
耐心啊耐心,他最不缺了,不就是嘗試嘛。事實上,走到這一步周起華已經足夠滿足了,他的靈魂豁了口子,然而他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充盈。
經過多次實驗與觀察,周起華終於明白了原因。真是成也碎片,敗也碎片。
修仙者境界由低到高分彆對應去除汙垢,血肉淬煉,根骨蛻變,氣息凝實,魂體強韌。這也意味著高階修仙者的魂體與修為低的以及凡人是不同的。而此前對於血肉之軀的提高其實是為了能承受最後一步中魂體的改變。
他的靈魂碎片雖然隻有一點點,卻也照樣在無意中破壞了即將誕生的靈魂。
周起華歎了口氣,思考數日後去山峰裡最大的仙樹下挖出酒壇子來。他的師父擅長釀酒,釀成的酒擁有玄幻的力量,是其他靈器靈植難以達到的效果。
他差點就想不起來這裡還埋著酒了。這裡以及整個門派的各種地方都有師父留下的寶貝,就像藏寶圖一樣,周起華從中讀出了師父孩童般的逗弄與頑趣。
酒的清香散布整座山峰,朦朧的霧氣瞬間籠罩,周起華倒了一碗,邊喝邊想師弟之後又要抱怨自己整出這種奇觀嚇人了。
靈魂以及木偶裡的靈魂碎片變得寂靜,對於木偶中誕生靈魂的破壞性也降到了最低。兩塊靈魂之間的感應也變得微弱。
恍惚間,周起華又睜開了眼,在他明明是睜眼的情況下。床上的木偶似乎朝他扭頭微笑,又或許是醉夢中的幻覺。
能醉倒修仙者——還是他這個境界的修仙者——的酒豈是凡品。師父自己也沒釀過多少壇,結果現在便宜他這個不會品酒的外行人了。
周起華笑了兩聲,聽上去像是沙啞的咳嗽,對師父的思念此刻才發酵完成,如同喝了口微苦的茶。
修仙者最是無情。動輒幾十幾百年的閉關修煉,突然消失不見幾百年,這些對於修仙者來說也很常見。凡人幾十年的生死離彆好似蜉蝣上岸,朝生暮死。他看著隻覺得的太快了。
修仙到最後,終究是獨自一人,孤身前進,問自己的心,尋自己的道。
他後知後覺地發現,他習慣不了這一切。
層層疊疊的薄霧如同堆疊起的灰紗,將空間割得七零八落。一壇酒開了,周起華索性準備把它喝完,邊喝邊等。
先前喝的那一口就把周起華喝得頭昏腦漲了,身體卻變得輕飄飄的,靈力像是潮起潮落般在體內進行規律運動。
周起華胡思亂想道,如果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那麼自己今天開了壇酒是否也在命運的預料之中?他選擇以假入真製造靈魂,乃至他受到夢境影響是否也是命運的一環?
他不想如此消極地思考,仿佛在說他所選擇的一切都是被引導的一般。周起華不信命,準確來說是他不會在乎他人冠以“命運”、“預知”的說辭。
之前有人說複仇是不可能的,他家的滅門慘案牽扯到很多宗族和勢力,要一一算賬隻會招致自我毀滅。但他照樣成功了。
“這一次,我也會成功……”周起華喃喃道。
他伸手摸向床上的偶人,偶人睜著墨色的眼睛,烏黑似透不進光。一隻溫熱的手觸碰到周起華的手,周起華被燙得一哆嗦,連帶著熾骨也熱脹得發疼。偶人像是有了靈魂般,歪著頭,與他手掌對手掌。
有的植物會模仿人的聲音求救,有的靈器會對使用者傳達一定的喜惡想法。這本質上沒什麼不同。
偶人的體內似乎也有一顆永不停歇的心臟,不斷敲響著生命之音。周起華能感受到規律的震動傳遞到他的心臟中,就像兩滴水滴出的波紋相互影響,相互融合,最後變為一體,墜入平靜。
在完成之後,偶人就不斷自我完善,到了現在愈發接近人類。某種意義上也算是順應了周起華的期待,畢竟哪怕最初是人型,最後依舊可能人的邊界溶解變成其他的模樣。偶人現在的樣子與最初製造時有了不小差彆,變得……變得更像他了。
“我是不是應該為你起個名字……”
酒杯漂浮到周起華麵前,他小酌一口。偶人撲向酒杯,飛快地舔了一口,差點把酒杯磕出口子。周起華笑了笑:“要再來一口嗎?”
偶人無法回應周起華,再次躺倒在床,剛剛的反應更像是曇花一現的奇跡。也許是醉倒了?木頭也會醉嗎?
他油然而生一種自己在照顧癡傻兒子的錯覺。
周起華沒有潔癖,不嫌棄偶人上嘴喝了口。他再吞了口酒液,一向冰冷的軀乾似乎都要燒起來了。火焰燒儘了他的思考,留下名為回憶的墳墓,下一刻情感的枝丫就要刺破黑土噴薄而出。
周起華的情緒翻湧著,談不上喜悅或者解脫,隻感覺藏在角落裡的、被扭曲隱藏的、被遺忘的所有情緒都被翻出來,被熾烈的陽光暴曬著,他麵上卻是死寂般的冷靜。激烈的情緒撞擊著靈氣運轉的穩定性,周起華算是明白什麼叫喝酒誤事了。
他躺倒在偶人旁。倘若周起華刻意模仿偶人的表情形態,大部分人應該都分辨不出來誰是誰吧。
酒杯輕輕擱置在地上,酒液微晃,灰紗一般的霧氣掀起波濤。明確的界限在消退,到處都被霧氣滲透,周起華似乎在躺著又似乎不是,他看著自己,又有另一個他看著他。複雜的情緒似乎被這霧氣稀釋了,又或許是他的情緒逸散至外界。
最後周起華徜徉在一種奇異的平靜中。
“種子已經發芽了……”周起華撫摸上偶人的核心位置,在他眼中,偶人的身軀浮現淺淺的金光。而核心處的光芒最盛。
靈魂將要誕生了。
“我想好一個名字,但是名字或許由你自己取更好。”周起華說道。
情緒的激蕩過後便是疲憊,隻是這疲憊也顯得如同白開水一般無味。
周起華閉上眼睛,心有所悟。閉上眼看到的不是一片黑暗,而是無數星辰閃爍。世界的真實以另一種形態展現在他麵前。
天空遍布細密的絲線,顫動著,運轉著。這便是天道的化身,無情卻包容的規則化身。無需思考,周起華就已經知曉星辰代表的著登仙的修仙者。
大乘期距離成仙豈止一步之遙。大部分大乘期都停滯在此步之上,久久無法前進,卻也無歸途了。周起華因師父留下的酒液而有所悟,他提前窺見了某些真實,靈力暴漲,修為竟有鬆動的跡象。
心臟“咚咚”得跳,然而這心臟再如何歡騰地跳動,也隻是一顆凡人之心。修仙者哪怕抵達大乘期,也依舊無法擺脫“人”的界限,而成仙首先便要褪去凡軀,舍棄凡軀。
代表生命的聲音變得微弱,另一種聲音從衰弱的生命中誕生。這是屬於周起華的機緣,如果他想他的一隻腳便已踏進成仙的階梯。可是一道鎖鏈纏繞著他的身軀,牽扯著他的心臟,他的靈魂。
周起華抬眼望去,一尊偶人站在他的麵前。他的靈魂碎片被層層疊疊包裹著。瞬間,周起華就脫離了先前被點悟的狀態。
遙遠的彼方傳來一句“愚人”,像是師父無奈地責備與縱容。這酒是師父留下的機緣,可惜他白白辜負了師父的心意。
隨後,周起華忽然意識到,這輩子他大概再也見不到師父了。“雲遊”隻是偽裝成告彆的永彆,而他遲鈍地,佯裝無知地忽略掉所有暗示。
師父應該已經得道成仙了吧。
閉眼所見所悟像是迅速退去的潮水,幾秒之間周起華就將其遺忘,隻剩下朦朧的幾個片段。他這一悟竟是悟了十幾年,而偶人的靈魂已基本成型。
周起華收回靈魂碎片,他的靈魂重歸完整。他放棄機緣也好,現在的他不足以成仙,大抵最後會因承受不住而神魂皆滅。而且他還沒看到他的偶人還沒真正誕生。
看來他確實是一個愚笨的人。
他繼續喝酒。接下來要做的隻有等待了。
天道對於天材地寶的降世必有考驗,倘若要生出靈智更是要經受嚴苛的考驗,會被天道處處針對。與其說是不允許規則外的靈魂出現,更像是對於平衡的維護。
一旦淌過難關,先前的針對便會化作福澤。也就是說隻要挺過降生這關,便會成為受天道眷顧的存在。
周起華閉眼調息。他喝光了剩下的酒液,心頭卻再無觸動。他陷入了似真似假,非實非虛的奇妙境地,內心變得澄澈透明,時間似乎不再流動了。
一道雷鳴喚醒了周起華。在他睜開眼睛的同時,偶人也站起身來。他看向周起華,隨後天雷劈下。
雷劫氣勢洶洶,比他當年踏入大乘期來得還要凶狠,每一道雷劫都在把偶人往死路上逼。偶人拾起一根樹枝,以此為劍,使出和周起華一模一樣的劍招,劈散了第一道雷。
偶人的修為境界不高,卻像是演練過千萬次般熟練。然而幾道雷過後,再精妙的劍招也難以抵禦雷劫的聲勢了。
第十二道雷劈斷了偶人的左臂,第十五道雷劈斷了偶人的小腿,等到了第二十道雷的時候,偶人的軀乾也變得四分五裂。
但偶人還活著。由菩提神木製成的身軀哪有那麼容易毀掉,而且草木最是堅韌。細細的草木藤將軀乾聚集在一塊,緊接著又被雷劈碎。周起華想起被毀壞網的蜘蛛,一遍遍地重來,靈魂也得到錘煉。
終歸還是到了極限。
天道大概並不希望偶人的靈魂凝聚成功,所以才設置如此嚴苛的考驗。又或許這不是給偶人的考驗,而是給周起華的懲罰——對於擾亂天地秩序的懲罰。
周起華走近偶人,下一刻天雷就劈到了他的身上。果然如此,天雷將目標換成了他。
雷劫是衝他來的。
偶人孕育著他的靈力,誕生自他的靈魂。他們聯係太過緊密,所以連天雷都可以代替承受。
他牽住偶人的手。如若天雷不劈足,靈魂不夠凝實,便會很快散去。所以這天雷必須他倆同時承受才行。
這便是唯一的生路。
天道是仁慈的,它以一種人無法理解的方式寬容愛著每一個人,無論惡與善,無論偉大亦或平庸,所以他給了偶人一條生路,給了周起華一個機會。這仁慈太過冰冷,周起華隻覺得自己過往受儘折磨,不見半點仁慈。
偶人是不同的。
“你是受到祝福的。”周起華用指腹撫過偶人的臉,血漬蹭過。他偏頭吐了一口血,感覺內臟都破碎了。
如今,天劫已過,灰霧散去。
“我最終還是成功了……”
周起華眼一眨,淚滴掉了下來,被偶人用手接住。
周起華悵然若失,隻覺得自己恍惚大夢一場:“我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