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站在峰頂、雲巔，你是多麼冰冷難過。端的一副傲慢仙人樣，你忘了自己尚在凡人時的熱意，自以為能坦然走下去嗎？”

“彆忘了，你最後隻會墜下高崖，摔個粉身碎骨！”

衣擺隨著身體的動作微微起伏，周起華看著眼前與自己如出一轍的心魔，沒有理會擾亂心神的叫囂，提劍施法給了他最後的致命一擊。

鮮血成了周起華臉部上好的裝飾品，如同豔麗花瓣一般點綴，隨後慢慢化成灰燼，連同心魔的軀體一起無影無蹤，仿佛什麼都未發生。

周起華長舒一口氣，眼神裡帶了幾分厭倦。修為越高，心魔越是難纏，擾得他不得安寧。

誕生於他內心的魔自然更加麻煩。

而心魔也必須由自己親手處理，否則會愈發強大。

“師兄，回去休息吧。”師弟輕聲勸解道。

到了他這個層次，心魔確實也隻有他自己能處理了。饒是如此，周起華也受了不小的傷。

“嗯。”周起華後知後覺地察覺到疼痛與疲憊。

“即日起，我將閉關修煉。無大事不要打擾我。”他冷聲吩咐下去。

因為嫌棄管理事務麻煩，加之他確實沒有此方麵的天賦，所以門派的掌門人是他的師弟。作為門派裡實力數一數二的存在，周起華更多的是起到象征與威懾作用。

儘管沒有掌門之位，他在門派裡地位依舊很高。他擁有一座峰作為修煉居住的場所。這座峰裡隻會有他一個人，周起華沒收過徒弟也沒有侍童一類的存在。

周起華來到一座被開辟出的石屋。寒意似乎透過石頭傳遞到他的皮膚上，最後鑽進他的骨頭裡。

他的心也像石頭一樣死寂冰冷。

內側石壁的前半段刻滿了經文功法，密密麻麻的，看久了難免會頭暈目眩。但周起華已經習慣了。至於後半段石壁上的刻字就比較零散了，大多是周起華自己的感悟。

在石洞內部放了一張寬大的寒玉，顏色接近水藍色，無瑕無垢，寒意逼人，對普通修仙者來說是難以忍受的冷，但因為自身體質緣故，周起華接受良好。

他曾被人比作蛇，在暗處塗著舌頭嘶嘶作響，金色的眼眸捕捉獵物的一舉一動，最後發動致命攻擊。

如果能殺死仇人，他可以一直忍耐著，直到最好時機到來的時刻。

仇恨的火焰曾灼燒他所有的血液，理智仿佛也沸騰起來。他似乎不再是他，一個名叫周起華的幼子死去了，然後一朵代表複仇的黑色曼陀羅盛開。他忍受痛苦的折磨，走在仿佛永遠沒有儘頭的路上。

但是複仇結束了。

刹那的極樂猶如升騰的煙火，短暫的解脫後徒留滿盈空虛的外殼。一直以來將複仇當作生存全部動力的周起華失去了目標，回頭一看，隻剩下複仇火焰燃燒後的殘渣。

他緩慢地踟躇著前進，反芻著過去，最後終於明白師父當初說的話是什麼含義。複仇之人在報複過後依舊被其所桎梏。

周起華並不後悔。那些喋喋不休勸說他放下的人才是最傲慢可恨之人，什麼都不理解卻勸人放下屠刀不過是一種偽善。當他家族慘遭滅門時，當他跌跌撞撞尋求幫助無果時，當他血肉與爛泥相融時，誰又出來幫幫他呢？

一群最會裝樣子的人聚在一起，便形成了藏汙納垢的地方，於是他乾脆把屋頂掀了屋子拆了。最後誰也說不出來話。

但是，複仇已經結束了。

最後盤亙在腦海裡的，既非釋然也非苦澀。

周起華閉上眼睛，躺在石床調息凝神，趕出所有雜念。骨頭像是碎掉般疼痛，心魔的實力與他相差不大，然而心神不定，心魔不死。

在靈力流轉九九八十一回後，暗傷痊愈了。隨後周起華落入緩慢平靜的夢中，像是小舟輕晃，光也隨之移動。

他的過去並非全是痛苦，隻能說幸好他沒任由自己變成仇恨做的怪物。

夢境由記憶的碎片組成。聽說修仙者很少自在地做夢，他們的夢往往有著預兆的作用。這仿佛是修仙者踏上成仙之旅所必然付出的代價，昭示著他們與凡人已有了差彆，從此享凡人無法想象之力，受凡人無法忍受之痛。

“師父，您今個怎麼想著來夢裡看看我。”周起華不鹹不淡地說道。

“你這臭小子淨會惹禍。”

“我可沒我的師兄師弟會惹是生非。”

“算了算了。我能罩你一時可護不了你一世。”

師徒牛頭不對馬嘴地你一言我一語，場麵倒也和諧。周起華想起來這段對話是何時發生的了。

他衝動地了結了一個仇人的命，但是漏了個馬腳，最後是師父暗中擺平。好在他之後就再也沒有出過疏忽了。

那時他怎麼回答的來著……哦，是“沒關係，我自己的錯自己承擔，實在不行你把我逐出師門吧！”

本意是不想連累師父和師兄弟，但是話一說出口周起華就知道自己做了錯誤的選擇，於是他抿了抿唇。

“沒關係，沒關係的。”師父歎了口氣，“我也習慣你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執拗了。”

“小華，”師父說道，“你說出那樣的話仿佛在宣告自己馬上要去送死，要轟轟烈烈地把仇人們連同自己炸死般。”

“我不是在勸解你放下仇恨，然而並非沒有人會為你的死去而悲傷。”

周起華再聽一次，內心有了更深刻的感觸。他喃喃道：“我明白的……”

他已有近千年沒有見到師父。師父在某天留下字條說要去雲遊，找尋自己的道了。從此再無音跡。

一切都毫無征兆，但的確像是師父會乾出來的事。周起華知道兩人或許不會再有相見的那一刻了。師弟接過原先師父的位置，而他依舊複仇之路。

無數個記憶碎片拉扯著他，卻未等他沉浸於情緒之中，又被拋開，就像碎掉的琉璃，每一塊閃著熠熠的光，割裂了他的皮膚。

夢的最後一個場景是他獨坐山林，撫琴彈奏。秋風瑟瑟，埋葬樹葉的屍體，如此冰冷，天地之間仿佛隻有他一人。

周起華睜開雙眼，百年已過。

祝正是周起華閉關結束一個月後來拜訪他的。作為現任掌門人的他現在要乾的事不少，現在才終於有時間來看看周起華。

老實說，他很擔心現在的周起華。

峰的周圍籠罩著一層結界，尋常修仙者彆說進入了，連找到進入的路都難。祝正是周起華的師弟，這倒是不用擔憂。

一個紙做的娃娃朝他鞠了一躬，然後蹦蹦跳跳領著祝正去向周起華所在地。

樹林被劈出一塊空地，土地上用著金露畫出一個繁複的陣法，陣法邊散落著各種天材地寶，有的拿出去便會遭到爭奪，現在卻被周起華像丟垃圾一樣隨手亂放。

祝正站在陣法邊研究一下陣法，發現對於他來說這陣法還是太過複雜深奧了，除了誇一句很牛逼他也不知道能說啥了。

周起華手上動作沒停，說道：“來乾嘛？”

“沒事就不能來找你聊天嗎？”祝正反問道，“你在做什麼？”

“閒著也是閒著。”周起華說道。

祝正湊近一看，周起華竟然奢侈地拿一塊與人等高的菩提木在雕刻：“我滴乖乖。”

這塊菩提木已經初具人形，有鼻子有眼。祝正盯著木人的臉看了幾秒，總覺得熟悉，可是這木人的五官比較模糊，到底為什麼眼熟？

他邊思考邊說：“你彆敷衍我了，滿足一下你親愛的師弟的好奇心吧。”

周起華跪趴在地上，逐步細化：“如你所見，製作木偶。”

“這回我想試試不一樣的。”

及腰的墨絲垂落，一部分散落在木偶的身上，一部分觸地。周起華神色平靜，半點也不見他四處報複仇人的那股瘋勁。他具有耐心地細細雕琢木偶，此時的他不像高高在上的頂尖修仙者，反倒多了幾分柔情。周起華與木偶的身影相互重疊，猶如水中的倒影。

祝正終於明白了木偶與誰相像了。細細端詳這偶人會感覺與周起華不一樣，但是乍一看難以言說的相似感立馬重疊在一起了。

仿佛源自靈魂深處的某種根本性的東西是一樣的。

也許是錯覺吧。不是有這樣的說法嗎，畫師的筆下人物有時會不自覺朝自己的樣貌靠近，興許雕刻人偶也是這樣的。

“要是讓外麵那些人知道他們仰慕的華秋尊者如此不顧形象，怕是心碎一地嘍。”

“關我屁事。”周起華起身，給自己施了個淨衣術。他在心裡預估這木偶大約過一個月就能完工了，然而完成偶人隻是開始罷了。

麻煩的還在後頭呢。

他真正想要的是從木偶中誕生出新的生命，是靈魂從零到有，是對天道權柄的偷天換日。這是一場從來沒有人做到的事，卻也正是如此，周起華想試試。

他有天賦，有能力，有耐心去試錯，有材料去揮霍。生命多麼漫長，他總有成功的一天，又或許他隻是想走上一條永遠看不到太陽的路。

“地上的那玩意呢？”

“彙聚靈氣。”周起華言簡意賅地答。

要做一件幾乎不可能的事自然不能硬乾，找對方法比其他更重要。所有天材地寶誕生出靈智的前提都是生長於靈氣極度豐富之地，經曆年月積累。周起華決定人為製造出一種靈氣極度濃鬱的環境。

“行吧行吧，你想做啥都行，彆把山給炸了就成。”祝正知道自己這個師兄屬於最固執的一類人，撞到南牆嫌自己頭不夠硬然後繼續撞而不是換條路。他心裡有數就行，自己是勸不了。

在細化木偶的時候，周起華陷入一種空茫的境地，回過神來時就發現自己已經完成了麵部細化。看著木偶長得與自己幾近無差的臉，周起華歎了口氣。

這也算冥冥中自有定數吧。

接下來的幾十年內，周起華將木偶放置陣法中央，一邊搜集各類偏書怪書一邊出去找尋更多天材地寶。在靈氣的催化下，木偶竟然展現出“活著”的特性。然而這就像是樹枝生根發芽般，並非誕生靈魂的前兆。

周起華不缺耐心也不怕失敗。漫長的等待中，複仇灼燒帶來的痛苦以及無處不在的空虛最終化作平靜，有些修仙者養花養草大抵也是這種感覺。

百年已過，祝正來看望他好幾次。到最後木偶的形象已經無比接近真人了，明明是木頭做的，肌膚卻柔軟溫熱，甚至還有輕微的呼吸。

可這也隻能說明木偶極其接近人的身軀，隻不過周起華的精細度比其他人的要細上萬分。木偶體內流淌著扶桑金水，胸腔塞進一顆極陽星石，諸如此類。

“也許是方向錯了。”周起華淡淡地說。在一方麵達到極致後他可以開拓彆的方向了。

“或許，不必要求靈魂一開始就存在。用虛假偽裝真實，其後真實也將跟隨其後。”

“真大膽的方法。”祝正評價道。

“隻是正常情況下對方法的多角度考慮而已。”

周起華製訂方法後立馬開始行動。他抽刀朝木偶的手腕上割了一刀，淺金色的液體順著手腕流下。他將其用瓶子收好送給師弟處理，然後替換上自己的血液。

對他來說這點血液不算什麼，修仙者的強大回複力隻需半秒就能全部恢複。他又舍了自己的幾滴心頭精血滴入木偶的嘴中，木偶張開嘴似乎在主動吸吮著。

——這隻是錯覺罷了。

可是他願意相信的確有什麼即將萌發了。滿懷希望和迎接失望並不衝突。

周起華撫摸著木偶的臉，他很少細細端詳自己的臉。倘若不是這偶人長了個一模一樣的臉，他或許幾百年都不會看自己的臉一眼。

最容易忽視自我的必然是自我。

皮膚依舊是溫熱的。明明他的皮膚極度冰冷，像是冰塊上套了層人皮。然而他的血還是熱的。大概是因為他長了一副熾骨，兩者冷熱對衝下的結果。

隨後周起華又對偶人進行多處微調，讓他比起人更接近自己。

“抱歉，要是你以後不喜歡這具軀體我可以再調整。”而為了適配性，他現在必須這麼做。之後他要將自己的一小片靈魂塞進偶人裡。

待誕生完整的靈魂再將自己的靈魂碎片取出來就好，他的碎片充其量充當引子作用。

反正少了點靈魂對他沒有太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