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團桃粉色的霧化開,眨眼間,背後的林子燃了起來。
那一團焰火竄起,逐漸燒透地上碎枝,燃出一道火牆。
芫花放火,斷了狼群的路。
放完這把火,芫花牽過鬱決的手,帶他往山腰去。
月亮早就沒了,哪還見得光,他們一路摸著黑走。
萬幸的是,芫花找得到路,即便看不太清。
小時候的芫花很調皮,總愛往山下跑,跑到高高的樹枝上,站在高處,俯瞰狼群,它們追她,她就沿著這條山道跑,一直往山腰跑,跑進一個她挖出來的洞,最終,順著洞回狐群。
洞的另一邊,也許是正瀟灑後的渣狐爹爹,也可能是正在小憩的陸嬸。
這條路,她便是閉著眼,也能走完。
一路上,芫花很安靜,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什麼。
鬱決跟著芫花,眸光卻落在二人相牽的手,他並沒有回握,隻是任由芫花拉著。
他挪開眼,望向天邊那層層陰雲,明知馬上要下雨了,火就能滅,可他還是想嚇唬嚇唬芫花:“縱火燒林,當死罪處置。”
“鬱大人,我救了你,你就不願幫幫我?”芫花抬眼,笑著看鬱決。
分明是深夜,悄無人息的密林,他竟是清晰地看見她澄澈的眼眸。
鬱決笑了一下,“再說罷。”
再說?
去你的再說。
芫花果斷鬆了手,那重心點忽地消失,鬱決往前趔趄了下。
長長的袖邊伴隨著芫花的前進而翩飛,揚過一抹夜中難以看清的淡綠,它輕拂過鬱決的側臉,像是輕輕撓了他的臉。
“芫花。”
芫花背對著鬱決。
良久,她聽到他氣息不大穩的一聲,“咱家幫你,過來扶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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芫花帶著鬱決在一處山腰的洞裡暫歇,往上走雪就大起來了,人是扛不住的,何況,她瞧鬱決那慘白的臉,估摸他是不行了。
山雨下了,雨勢還不小,沒多久,山下密林的火就熄了,甚至沒燃出那一小片,自然也不會燒穿林子。
芫花將鬱決扶到一處山洞裡坐著,自己去尋了些還算乾燥的木柴,堆在洞裡,以生火取暖。
洞不算深,洞外飛雪的凜冽聲還在耳邊呼喊,洞內唯有劈裡啪啦的燃柴聲。
自鬱決靠在洞牆坐著後,一直闔著眼,再不曾睜過,火光映在他臉上,也照不出幾分氣色。
“鬱大人,你不會要死了吧?”芫花蹲在鬱決身邊,摸了摸他的手。
咦,好冰。
他的左手,依舊淌血,手下邊兒的一小塊地,灘滿鮮血。
兩人離得近,偏生芫花還不停摸著鬱決的右手。
感受到芫花的小動作,鬱決眉心動了動,睜眼,他下巴抬向自己腰身,聲音很有幾分虛弱:“蠢東西,拿刀,割一角咱家的衣裳,給咱家包紮。”
那刀沾著血,誰知道是狼血還是他的血。
他的衣,也是血。
芫花看了看刀,看了看衣,最後看鬱決:“臟。”
鬱決輕嘖一聲:“鸞帶內側,有把匕首。”
你怎麼不自己掏?
芫花很想問。
但她覺得,這個模樣的壞鬱決可很少見呐,能施施恩德,叫他記住她的好,未嘗不是跨出勾引路上的一大步?
照著他說,芫花盯著鬱決那沉涼的鳳眸,一手探進他腰上的鸞帶,好一番摸索,果真摸到一把乾淨的匕首。
芫花摸到匕首,卻未按著他說,去割他衣,而是走到鬱決另一側,將他拉起來,好讓他端正坐著,替自己擋著外邊兒,而她,幾近於縮在他懷裡了。
鬱決的身軀隔絕洞外一切。
芫花自顧褪去帶絨的袖衫,將袖衫搭在鬱決身上,好讓他不那麼冷。
去了袖衫,露出內裡的一件上襦,以及淡綠的齊胸長裙。
——她的裙也被山下的泥土與山腰的雪沾臟了。
芫花解了長裙係帶,長裙便垂直落了下去,堆疊在她跪坐的腿上。
她捏著匕首,扯住自己的小衣下端,用力一劃,劃出一條布帶。
鬱決欲言又止,最終也隻是沉默地注視。
小衣上有朵紫色的芫花,本該藏匿於她的衣中,緊挨著肌膚,此刻包在了鬱決的左手上。
芫花打了個歪七扭八的蝴蝶結,看著自己的作品,滿意地勾唇笑。
她抬頭,首先看見的是鬱決的鳳眸,鳳眸垂落著,向來冷冽的眸裡,瞬過一息晦暗不清的光。
芫花不會明白這一瞬即逝的神色是為何意。
她歪頭,在鬱決眼前揮手,才喚回他的思緒。
鬱決舉起左手,在火光下,眯著眼端詳那朵紫色芫花,向來清泠平淡的麵上,竟詭異地浮起笑意。
芫花沒搭理他,攏了衣起身朝外走:“你就好好坐著罷,我出去給你找點草藥回來。”
正當她跨過鬱決,手突然被拉住了,芫花轉了半個腦袋回來:“什麼事?”
鬱決瞥了眼她的胸口:“係帶,歪了。”
芫花向下一看,哦,確實歪了,她滿不在意地點點頭,一邊重新係係帶,一邊繼續走。
待她回來時,鬱決又閉上了眼,唇色比方才還要白,額角滲出絲絲縷縷的冷汗,整個人都打著輕顫。
芫花又割了一小塊小衣上的布,把草藥放在上邊兒,剁碎了擠出汁,用手捧著汁,儘數喂給鬱決。
如此,他才稍緩。
可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
外邊風雪呼嘯,洞裡的火堆不足以讓鬱決身上暖和起來,芫花倒還好,雖是人身,可那溫度是早就習慣了的。
芫花咕嚕咕嚕轉動腦子,想了許久,想了個法子出來。
她借衣擦手,擦去殘留的藥汁,自個兒跪坐到鬱決身側去,環脖抱過他,試圖以自己身上的體溫,去暖他。
鬱決身上還披著自己的袖衫,這樣的姿勢,還能讓袖衫也蓋一蓋她,叫她也暖和些。
就這樣抱著,芫花才發覺,壞鬱決這人不僅是手冷,連人都是冷的,隔著衣,她沒辦法曉得鬱決身上究竟是何溫度,可她能感受到他的脖頸與臉,皆透著涼意。
身子這麼差,不會是不行罷……
想了想,也不對,他本來就不行。
芫花那想法,一會兒化成小狐狸竄上了簷牙,一會兒變成一個小人兒,到處蹦噠。
——她在胡思亂想。
想著想著,芫花睡著了。
待芫花熟睡,手不再用力,整個人也失力,一頭栽進鬱決懷裡酣睡過去。
於是,鬱決緩緩地睜開了眼,目光下移。
懷裡的狐狸精,整個人都倚在他身上,身前的柔軟貼著他,一起一伏明顯得難以不去在意。
她身上團團暖氣,已在不知不覺間融入他的身子。
鬱決捏她臉,沒捏醒。
他不著力的去拍芫花的臉,芫花皺眉呢喃幾句,仍舊是不醒。
“豬還是狐狸?”鬱決落眸在芫花的嬌靨之上,壓低聲,自言自語。
洞內的柴火不斷燃著,發出的脆響是整個山腰唯一的聲響,高不可攀,深不可及的天盟山,有了光亮。
不知過了多久,折簷順著洞光尋到此處。
自踏入洞口,折簷打眼看見的是鬱決身上的傷,手上一塊布,浸滿了血,身下也儘是一片可怖瘮人的血,不知衣內何般猙獰模樣。
他咋舌,鬱督公當真是對自己狠的下心,做戲也要做全套。
折簷很快收去那些想法,開口:“鬱督公……”
話未道完,就見鬱決麵色淡然地豎著指,覆在唇上,示意他噤聲。
鬱決的目光複落回芫花,她還睡著。
他便伸手,捂住芫花的耳朵,轉頭看回折簷:“王暮呢?”
折簷臉上一瞬愣住,隨即放低聲,幾乎是氣音:“王暮今日本不曉得我們此次行蹤,不知為何後來發現了,便跟著上來,我們已安排人手將娘娘平安送去陛下身邊,屆時,便扣他個罪。”
趙臨聿極為在意天盟山一帶的奇珍異獸,自他上位,設了不少律令。正巧與太後私欲撞上,便想著以此計,先扳王暮一陣子。
人與餓狼同於一處,總歸要有一方死傷,牲畜是不懂律的,它們的世界,弱肉強食。
是以,鬱決受了傷,狼獸安好,那便是他遵法守信,未曾傷害林中狼獸。
王暮不曾受傷,卻從那極其危險的林中而出,叫人逮了現成,那便是違背律令,傷了狼獸,保全自身。
誰逮了現成才能坐實罪名?
鬱決的人是不行的,兩人本就有矛盾,會被認為蓄意陷害。
除他,還有趙臨聿。
林外,趙臨聿候在馬車上,聽得近侍一聲傳,王暮出來了,毫發無損的出來了。
王暮的手下撥開荊棘叢,叢外亮光映天,可他分明沒看見月亮。
於是,他看見了一群手舉火把的禁軍圍住林口,禁軍背後的馬車,窗簾大開。
窗後,是崇德帝趙臨聿。
王暮與同行人被禁軍押著跪到趙臨聿麵前。
趙臨聿坐於馬車之上,睥睨著王暮,端得一副帝王威嚴,厲聲:“王暮,你為何在此?又為何能從林中完身而出,朕可記得,這密林乃龍潭虎穴之地。”
王暮的確沒遇到狼群。
他清楚,這條小道離那狼群遠得很,且是外林,不會有狼,所以才敢放心大膽入林。
還未解釋,王暮聽到細碎的腳步聲,心頭生出不好的預感,轉頭去看,見雨碎香跑了出來,清塵動人的麵上,掛滿淚珠,我見猶憐。
“陛下!臣妾看見幾頭狼,臣妾錯了,不該亂跑的。”雨碎香夾著哭腔,奔到馬車下,委屈地看向高處的趙臨聿。
趙臨聿便知道,計成了。
眼快的近侍已將車門拉開,門中探出一隻手,雨碎香抿出笑,去拉那隻手,那手的主人用力,將她穩穩地帶上馬車。
雨碎香故意放大抽泣的聲兒,指著外邊兒還跪著的王暮,告狀似也:“今日臣妾回那木屋時,還聽見狼喚,心裡好生害怕,可出來時卻隻聞見血腥味,哪還見得狼,陛下,你說是不是他殺了狼?”
雨碎香哭著哭著,鑽到趙臨聿懷裡去,於旁人看來,她擺足了恃寵而嬌的架子。
趙臨聿一手安撫著她的腦後,另一手虛抬:“搜刀器。”
旨意下,禁軍統領走了上去,將王暮一行人身上所有的刀器儘數卸下。
那上麵果真沾血,血還不少。
那是王暮出行前割下的牛羊鮮肉,引狼用的。
現下,無人作證。
趙臨聿冷笑一聲,落了簾,隻餘一個字兒:“押。”
簾布落下,遮去馬車外所有光景,車內一瞬間便安靜了。
雨碎香鬆了抱趙臨聿的手,挪到坐墊邊緣去,方才那副情深似海的模樣不知拋哪兒去了,隻恨不得離趙臨聿越遠越好。
趙臨聿的手,頓在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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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腰處。
折簷還彙報了些鬱決不在時外頭的狀況,接著說:“鬱督公,時辰差不多了,咱們可以下去了。”
鬱決頷首,忽感受到熾熱的目光,簡直要灼穿他了,低頭一瞧,芫花醒了,正趴在他身上,眨著眸,一錯不錯地凝他。
在鬱決低頭的一瞬間,折簷已經將厚外衣放下,自個兒往山下去了,他們人多,已將狼群攆開了,隻待鬱決幾人下去。
鬱決將手一放,嫌棄地一把推開芫花,“蠢東西,下山了。”
芫花也不曉得又哪裡惹他了,隻悶悶應了聲“哦”,這麼開了口,她發現嘴裡有股子草藥味兒。
她咂了砸嘴,草藥味兒更甚。
“鬱大人,”芫花跟著鬱決往山洞外走,一邊走一邊喊。
鬱決把芫花的外袖丟給她,淡聲:“說。”
芫花接過外袖,給自己攏上:“我嘴裡怎麼有股草藥味兒?”
鬱決聲線依舊沒什麼起伏,聽上去真的不想和她說話:“咱家怎會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