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葉明澤坐在鹿鳴居二樓喝著悶酒。
鹿鳴居不似翰墨居名氣大,但內裡藏酒豐富,有固定的老客時常光臨,葉明澤便是其中之一,但他今日不是一個人來的。
對麵,季從安穿戴錦衣玉冠,腰間彆著把合攏的竹骨紙折扇,一副京都城中公子哥們最常見的裝扮,此刻,他坐姿歪斜,懶散抵住椅背,神態是習慣性地輕佻,薄薄的雙眼皮下,氤氳著朦朧醉意。
酒香在這個無人打擾的雅間內彌漫,隻有熙熙攘攘的叫賣聲從窗外的街道上傳來,季從安看著葉明澤把壇子裡的酒當水一樣往肚子裡往下灌,不由輕嘖一聲,“浪費。”
葉明澤聞言看了他一眼,舉起還剩一半的酒壇,朝他空著的碗抬了抬下巴,“來?”
季從安伸手虛虛蓋著碗口,嗓音仿佛被名酒浸潤過一般,醇厚優雅,“你又不會醉,和你這種人喝酒,最沒意思。”
葉明澤嗤笑一聲,“我倒是想醉上一次,試試那是個什麼滋味兒。”
他把酒壇放回桌麵,看著碗裡倒影出的自己,神情逐漸變得苦悶,都說酒壯慫人膽,可酒對他來說,就像是味道怪異些的水,他醉不了,就隻能清醒著在一次次權衡利弊後繼續妥協。
葉明澤仰頭又飲下一碗,來不及吞咽的酒水沿著嘴角滑落,打濕了衣襟。
這次放下碗,他沒有再倒,抬手抹了把臉,問季從安,“你家老爺子這次怎麼這麼痛快就放你出來了?”
季連世年輕時候自己就是個混的,老了反而看不慣兒子這般紈絝做派了,天天把人圈在家裡學四書五經,但季從安也不是聽話的人,父子倆沒少起爭執。
老爺子年紀大了,總有顧不到的時候,季從安找著機會就開溜,身邊朋友漸漸也習慣了他這樣三不五時地突然失蹤又突然出現,一問準是在和他爹玩“捉迷藏”。
好友還曾調侃,老爺子這是童心未泯。
在此之前,葉明澤已有幾日不曾見到季從安,今日臨時起意出來喝酒,這個點其他狐朋狗友大多都睡著,他才試探性叫人往季府遞了個消息,沒成想真等到人了。
季從安沒骨頭似的癱在椅子上,仰頭看著屋脊橫梁,半晌,悶笑一聲,“天理昭彰,報應不爽,老頭終於等到自己的報應了。”
葉明澤有些發懵,“什麼意思?”
季從安笑了笑,沒急著解釋,重新坐好後,他手臂一伸拿過了酒壇給對麵倒了半碗,又給自己滿上,隨後舉碗示意,葉明澤不明所以,按他的意思同樣舉起酒碗碰了碰。
以為他是要喝,葉明澤正把碗往嘴邊送,就見季從安將碗裡的酒敬了地麵。
木製地板的顏色驟然變深,空氣中的酒氣也變得更為濃鬱了,葉明澤頓住,好一會兒才放下碗,看著地麵那灘汙跡,他霍然起身。
“什麼時候的事?”
“葉兄不要誤會了,我家老爺子還在床上好好躺著呢,我隻是突然想敬一敬這皇天後土。”季從安眼底醉意仿佛雲煙消散不見,他仰頭看著對麵臉色格外難看的葉明澤,笑容涼薄,“不過有些時候,活著不一定比死了暢快。”
說完,他伸了個懶腰緩緩起身,“今日就到這裡吧,多謝葉兄款待,下次換季某宴請葉兄,唔,應該也要不了幾日了。”
季從安朝葉明澤擺了擺手,走出了雅間。
樓梯口,茶樓管事見了他,頓時笑容諂媚地彎腰道:“季大爺慢走。”
季從安腳步未停,路過他時卻隨手拍了拍他的肩,“劉管事,本公子記得,鹿鳴居是茶樓,不是花樓。”
劉管事笑容僵住。
季從安走到一樓,等在大堂裡的兩名小廝迎了過來,他低聲吩咐兩句,正要朝外走,卻聽街上有人鳴鑼開道,路人匆匆退避,很快,兩匹駿馬從街上一前一後疾馳而過。
“是宮裡的傳令官。”雅間安靜,葉明澤還要更早聽見動靜,他快步下了樓,見季從安還沒走,便同他解釋了一句,語氣略有些疑惑道:“也不知是出了什麼事,竟這般著急。”
自從季老太爺過世後,季家便逐漸遠離了權力中心,季從安聽著遠去的鑼聲,又看了眼皇宮的方向,沒有說什麼,再次和葉明澤提出了告辭。
雙方拱手後,他補充了句:“葉兄若有需要,隨時可差人到季府尋我,接下來至少半個月,我都是在府上的。”
葉明澤沒有推辭,“那我們改日再會。”
皇宮內,亓官涯坐在政議殿的小書房內,目光飄忽。
周玄知原來是個女人!
皇姐竟然喜歡上了一個女人?
一時之間,說不上這倆消息哪個對自己的衝擊更大,亓官涯黑著臉,隻覺得異常頭疼。
讓人徹查周玄知的真實身份已經是半個月前的事了,周玄知離開後,他就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後,直到端陽宴後不久,官驛那邊送來了調查結果。
他今日忙完朝政,閒來無事便翻開了這封調查信,亓官涯捏著紙張,上麵清楚記載著周玄知的生平。
文南府確實有個人叫周玄知,但他們看見的,是周玄知的龍鳳胎妹妹,周寧珠。
周氏是當地望族,下麵人口繁盛,周寧珠一家則是主支年齡最小的一脈,她和哥哥的生母早亡,父親也死在了戰場上,隻剩兄妹倆相依為命,族長對小兒子遺留的血脈還算上心,但周玄知生來體弱多病,他自知時日無多,如果留下來的是妹妹,她一介孤女必然會被吃絕戶,於是,一個大膽的想法誕生了。
周寧珠天生奇力,人也聰明,便是一個人在外麵也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周玄知想,與其留妹妹在族裡無依無靠被人搓磨,不如由她替他去看看外麵的世界。
前後花費了三年左右,他終於和妹妹成功交換了身份。
周玄知死後,周寧珠將大半身家捐給了族裡,以遊學的名義離開傷心地,族裡拿人手短,也不好阻攔他,再者原本病弱的哥哥身體越來越強健,一向身強體壯的妹妹反而先病逝了,族裡不少人都覺得周玄知這人邪性,生怕他是傳說中的煞星轉世,刑克六親,忙不迭送他出了門。
反正周家子弟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要是真死外邊兒了,他們還能流幾滴貓尿,人活著的時候可不敢靠太近。
自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但任周玄知機關算儘,也算不到妹妹會和長公主發生這樣的交集,兄妹二人當初的動作再小,也有痕跡遺留,逃不掉有心之人的刻意探查。
沒人敢敷衍皇帝,尤其是登基不久正等著殺雞儆猴的皇帝,負責此事的官差簡直恨不得把周玄知吃過的每一口米的來曆都查清楚,結果這一查,便查到了問題。
能在禦前辦差的哪有什麼真傻子,各種陰謀詭計都是家常便飯,類似雙生子交換身份作案的事也不是沒見過,於是,當結論遞交到狩章帝跟前時,上麵脈絡已極為清晰,甚至包含了周玄知是什麼時候開始在人前表露出異常,猜測為兄妹第一次交換身份。
“卑職問話時並未言及長公主,敢問陛下,是否需要公布真相,捉拿周寧珠?”
亓官涯看著最後一張紙上的問話,沉思良久。
殿外,畢福全扒著門框,小心翼翼往裡探頭,他已許久不見陛下失態,心裡總覺得沒底。
“畢公公。”值房的小太監噔噔噔跑過來,貼著他耳朵小聲道:“皇後娘娘請見!”
畢福全腳下差點沒站穩,皇後這才安生幾日,又來?不過今日她沒有選擇直接硬闖,這讓他鬆了口氣,想著最近幾次見皇後都頗為平和的樣子,他遲疑著同樣壓聲道:
“陛下這會兒正忙著,你們先試試能不能把人直接勸回去。”
小太監哪敢答應,若是皇後鬨起來,出點什麼事,最後還是他們挨板子,他左右為難,磨磨蹭蹭著不願走,“要不公公你還是先問問陛下?”
亓官涯聽著門外窸窸窣窣的聲響,抬了下眼,“畢福全。”
“誒!”畢福全又用眼神示意小太監趕緊去,自己快步進了殿,“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長公主還沒到?”亓官涯看著牆角滴漏,沉聲問著。
按理來說是該到了,畢福全頭上冒汗,“許是路上耽擱了……”
亓官涯點頭,又問:“皇後過來了?”
若是其他人造訪,畢福全定然不會是這個態度。
“是。”畢福全見瞞不住,苦著臉承認,“不過奴婢已經讓人勸娘娘回去了,絕不讓她打攪陛下。”
亓官涯卻敲了敲桌案,“讓皇後進來吧,若是長公主一會兒到了,先將她安排在東殿。”
畢福全聞言一驚,旋即躬身領命,一路小跑著出了禦院,之前的小太監站在值房門口神情恍惚,看見他,連忙笑著邀功:“畢公公,我已經把娘娘勸走了。”
天老爺,他在值房待了這麼久,還是頭回見皇後娘娘這般聽勸!
畢福全聞言卻感覺一口氣哽在心頭,以前不都兩波人糾纏許久才結束,怎麼這次皇後走得這麼痛快?
來不及和小太監多說什麼,在對方驚愕的目光裡,他急急忙忙追出東門,衝著紅牆甬道內正在遠去的鳳輦大喊:“皇後娘娘請留步!”
宋瀅坐在步輦上,側頭問秋月,“怎麼好像有人在喊我?”
秋月自然也聽見了,她回頭看了一眼聲音傳來的方向,“娘娘,好像是畢公公。”
宋瀅喊了停,在原地等了幾息後,就見畢福全跑過來,臉上堆著笑:“請皇後娘娘安,底下人不懂事,傳錯了話,還請娘娘見諒,陛下已經在殿內等著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