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坊,葉府。
兩輛雙轅馬車停在了大門處,前車的丫鬟拉開車門後,葉侍郎直接踩著家丁的背,先一步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文夫人稍慢一些,出來時,落腳的杌凳已經準備好,還站在車旁的葉侍郎正準備伸手扶她,卻被後車趕來的兒子直接擠開,手掌落空,他下意識皺眉,神情略有些發黑。
“娘,小心腳下。”
葉明澤嗓音清亮,身形不算壯實,卻比旁邊的父親要高出半個頭,垂下的眉眼則像極了笑容溫和的母親,隻是他表情要冷淡得多,這會兒專心致誌扶著文夫人,倒看不出多少在外頭風流浪蕩的模樣了。
因為兒子越來越不著調,文夫人早已習慣了他們父子間時常暗流湧動的氛圍,見狀毫不在意地應了一聲,便笑眯眯下了馬車。
等一行人進了主院,她順手拍拍兒子的手背,側首道:“一會兒就先彆急著出門去會你那些個狐朋狗友了,娘有話要和你講。”
葉明澤很少反駁她,這次也直接點頭稱是,麵上同樣浮笑,“正巧,兒子也有些事想同母親說。”
文夫人有些意外地看著他,正想再問,葉侍郎忽然虛握右拳,放在唇邊清咳一聲,出言打斷了兩人的交談,“陛下今日分發的賞賜還需夫人費心歸置,明澤就先隨為父去一趟書房吧,爹也有話要問你。”
聞言,葉明澤還扶著母親的手沒有動,背卻挺得更直了些,下頜微抬,四目相對,他看著眸光晦暗的父親,眼底掠過一抹輕嘲,語氣隨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爹有問題直說便是,難不成兒還有什麼事是娘不能知道的?”
他含沙射影的發言,成功讓葉侍郎的臉色變得更黑了,但發妻還在旁邊看著他們,葉侍郎手指收緊,維持住威嚴的表象,語氣沉穩如初,“為父想和你說的自然是正事,在這兒容易打擾到你娘做事,明澤,你馬上二十有五了,也該知道心疼母親,不要打攪她了才是。”
葉明澤嗤笑一聲,“那兒子確實不如爹心疼娘。”
話是好話,可他的語氣裡分明帶著譏諷。
文夫人聽這父子倆一來一回,總覺得二人之間的矛盾似乎要比過去任何一次都要尖銳,她不由疑惑,是有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嗎?
家丁們不敢聽主子拌嘴,都悄悄站遠了,院內一時間安靜極了,文夫人探究的目光落在身旁父子兩人身上,半晌,她替他們做了決定,“你們父子倆的悄悄話,娘就不摻和了,明澤,同你爹去吧,正好娘也可以歇一會兒,等過上個把時辰,你再來。”
“知道了,娘。”葉明澤態度軟了些,“那您好生休息,有事隨時差人來喊兒子。”
葉侍郎目光也柔和許多,“有勞夫人操心,為夫隻是有幾句話交代明澤,不會太久,隻是你風寒初愈,最忌勞神費力,有什麼費神的事,交給下人們就好。”
“知道你們父子都心疼我,”文夫人笑了笑,同不遠處的丫鬟婆子們招手,示意她們過來,“那我就躲個懶,先歇著去了。”
“娘親慢走。”
目送文夫人的帶著下人消失在正院上房內,父子倆同時收笑,葉侍郎目光鬱鬱地瞥了兒子一眼,“你娘入夏後身子便一直不算好,你若真為了她好,就當知道哪些話不該說。”
葉明澤已經不是小孩兒,昔日積威深重的父親鬢邊也有了白發的痕跡,頭頂的陰影逐漸散去,他冷笑一聲,意有所指地開口,“那您可一定要把狐狸尾巴藏好了,不要被兒子徹底揪出來。”
廊簷下,針鋒相對的兩人不像父子,倒更像是積怨已久的敵人。
這場談話到底是不歡而散。
天空中,太陽不斷向西,不多時,霞光萬道。
鳳儀宮內,宋瀅踩著夕陽將娘親送出殿門,在原地駐足良久,直到人群在視線內化作一個小點,她才略帶悵然地收回視線。
司言姑姑拿了薄披風搭在她肩頭,“娘娘,回吧。”
宋瀅點頭,雖然近來氣血好了不少,但這具身體虧空得厲害,陪著任夫人聊了半下午的天,這會兒鬆了神,便覺困得厲害。
補覺醒來,天已經全黑了,床頭燭火昏黃,宋瀅打著哈欠起身,目光落在被床邊宮人拉起的簾帳外,她目光一頓,沒打完的哈欠仿佛卡在了喉嚨裡,聲音驚疑道:
“陛下?”
已經換回常服的亓官涯正坐在南窗下的軟榻上,身體後靠,胳膊倚著憑幾,手裡捏著本藍皮冊子隨意翻閱著,聽見皇後喊自己,他輕抬了下眼,隨即吩咐一旁宮人準備傳膳。
冊子被放到一旁的炕桌上,亓官涯坐正了些,卻沒起身,宮人進來將剩下的燈台一一點亮,很快,寢殿亮堂了許多,他看著坐在床沿穿鞋的皇後,沒了白日裡三層外三層的裝扮,隻著裡衣的她清瘦了許多。
皇後身體不好,往日好像隻是一個籠統的印象,這會兒卻忽然清晰了。
即使才睡醒,她臉上也沒有太多血色,還未褪儘的乏困讓她多了幾分平日藏起來的脆弱,唯獨那雙跳躍著燭火的眼睛依舊亮得驚人,此刻,亓官涯能清楚感受到她眼底傳出來的錯愕情緒。
“陛下等很久了?”宋瀅穿好鞋,先接過秋月遞來的溫水潤了潤嗓子,隨口問道。
亓官涯看了眼屋內的滴漏,“不到半刻鐘。”
宋瀅點頭,起身開始洗漱更衣,皇帝坐在原地,靜靜看著殿內所有人圍著皇後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每一件事,他仿佛被暫時遺忘了。
這樣的經曆太過少見,以至於亓官涯甚至有一瞬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多餘。
他轉了轉左手上的扳指,忽然起身走到了梳妝台前。
宋瀅剛剛挽好頭發,正在挑選發飾,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從旁邊伸過來,精準捏住了其中的攢珠金累絲孔雀簪。
這是一個頂簪,借著銅鏡,宋瀅看見秋月等人都躲到了一旁,隻剩狩章帝還站在身後,單手按著她發頂,動作生疏而輕柔地將簪子插入了她的發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