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似乎過於安靜了,宋瀅輕眨下眼,意識到氣氛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完全跑偏。
長公主剛才那句話裡的真正意思,她倒是不難意會,畢竟原主對皇帝確實有些情意,她也不曾遮掩過自己的感情,而狩章帝的態度,在她初來之時聽見的那句話中便能覺察一二。
不管在過去,現在,還是劇情開始後,他都不曾對皇後動過一絲一毫的真心。
甚至書中原主離世時,都是太後叫人為她收殮的屍身,給了她最後的體麵,狩章帝聽後卻隻說了三個字——“知道了”。
這暫且不算什麼壞消息,宋瀅思索著,她不是原主,對狩章帝沒什麼興趣,自然也不準備繼續癡纏他,兩個人能一直保持相敬如冰就是最好的。
昨晚皇帝的敲打正好能為她接下來的轉變做鋪墊,現在的對話則是推波助瀾,讓她對狩章帝徹底死心,理論成立,實踐可以開始了,想到這兒,宋瀅沒有對長公主多做解釋,反而低下頭默認了她的想法。
“皇姐還有什麼想問的麼?”
許是因為久在病中,宋瀅的聲音聽起來總比旁人更為輕柔,像是天上飄忽的雲,沒有著落,亓官蓉看著她明顯比之前低落的神情,忽然有點後悔說起這個話題了。
尤其想到自己同樣坎坷的情路,她更難過了。
將原本準備的話都咽回肚子裡,亓官蓉清了清嗓子,略顯生疏地轉移話題,“沒了,隻是難得有機會和弟妹碰上麵,這才找你隨便聊聊,哈哈……”
宋瀅聽著她的乾笑,嘴角微勾,顯然對方並沒有對自己剛才的表演起疑,而且,長公主似乎比她預想的還要心腸軟,尤其這會兒刻意放緩聲音,竟莫名讓她幻視犯錯後的哈士奇,先前由身高帶來的那點穩重感已然全部消失。
真要論起來,這位長公主其實比她還要小上幾歲,隻是自己現在縮水了,宋瀅見好就收,“妹妹亦久仰皇姐盛名,隻是出閣前,身子一直不見好,隻能久居後宅,入宮後皇姐又已離宮開府,幾番陰差陽錯,這才無幸相識。”
她言辭懇切,亓官蓉卻並未當真,她是知道外麵如何評價自己的,即使她已經將騎裝換回裙裝,幾乎不再去郊外馬場,世人說起她時,也仍是粗俗野蠻,胸無點墨,說她沒有女子該有的模樣,更丟了皇家的顏麵。
亓官蓉目光暗了一瞬,她的“盛名”,大多如此,不太想提這些不開心的,她正準備再換個話題,卻聽對麵道:
“爹爹曾說,皇姐是武學奇才,若是生在北地,軍中必然要多一員大將。”
宋瀅笑容清淺,握住長公主剛才放在自己頭上的手放到身前,看著她掌心磨出的長繭,以及藏在衣袖下的緊實肌肉,目光欽佩又豔羨,長公主每天實打實在訓練,而她自己這脆弱身板,這輩子是和肌肉無緣,畢竟光活著就已經很難了。
對麵,亓官蓉怔忡一瞬,隨即雙手反握住她,雙眸發亮,“本宮當真得威遠將軍如此讚譽?”
威遠軍鎮守北地數十年,硬生生壓得整個北狄王庭喘不過氣,大將軍宋盛學參軍以來更是從無敗績,他是敵軍的噩夢,也是所有燕朝人心目中的戰神,能得他如此評價,亓官蓉心底幾近熄滅的小火苗頓時像被澆上了熱油般,再度熊熊燃燒起來。
宋瀅笑眯眯點頭,她可不是騙人,這其實是原主父親對太後說過的話,長公主曾一心參軍,卻屢屢碰壁,哪怕她能證明自己已經比許多男人強大,軍隊裡依然沒有她的位置。
不僅如此,還有許多人勸言,她是女人,又是公主,如此拋頭露麵,簡直是傷風敗俗,且要是在戰場出點什麼事,太後豈不痛心。
再者京都熱鬨繁華,是錦衣不好穿還是玉食不好吃,為何非要去邊關自討苦吃?
為了徹底斷了她的心思,太後甚至找上了宋盛學,準備讓他親口拒絕亓官蓉,宋盛學明白了太後的意思後,思索片刻,說出了那番話,太後聽完,沉默良久。
那日,太後最終還是沒讓宋盛學和公主見麵,直到十年後,宋盛學已經戰死,已是長公主的亓官蓉也終於放下了曾經的執著,屬於她的三十歲壽宴上,她才在半醉半醒間,聽到這句由太後讓狩章帝帶到的舊話。
長公主聽後,什麼也沒說,隻是抱著酒壺,放聲大笑起來,那笑聲尖利過頭,倒更像是在哭,宋將軍的意思她明白,她沒有生在北地,所以注定不會走上戰場,這是他的拒絕,也是他的認可。
第二日酒醒,她依然是燕朝尊貴的長公主,京都城裡最自在無憂的女人。
輝煌明亮的摘星樓裡,亓官蓉站在最高層的外廊,倚欄眺望著天邊最亮的北極星,望著,她始終觸不可及的夢。
數不清的祈願燈開始緩緩上升,星星離得太遠了,她的視線終究被眼前的天燈所填滿,豔紅色人影轉身,逐漸消失在虛幻的燭光裡。
書中簡短幾段話,道儘了一個人半生遺憾,宋瀅看著麵前長公主眼底那還未熄滅的亮光,忽然有些觸動,到底是作者書寫的故事成了真,還是真實的世界被作者窺見一角後編寫了下來?
答案無從得知,但她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皇姐現在還會想去邊關嗎?”
亓官蓉眼睛睜大了點,下意識捂住宋瀅的嘴,同時左右看了看,在她的極力要求下,偏廳裡這會兒就隻有她們兩人,沒看見第三個身影,亓官蓉鬆了口氣,鬆開她在自己麵前比了個噓。
“你也聽說過這事?”亓官蓉聲音壓得很低,“好妹妹,這都是老黃曆了,本宮現在已經不想去了。”
宋瀅想說,你這亂瞟的眼珠子看起來可不像是在說實話,但轉念一想,長公主從表達出想參軍之後就沒遇見過支持自己的,這會兒不願意告訴她真實想法也正常,何況這是在太後宮裡,隔牆有耳。
她識趣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直接跳過了這個話題。
“時辰不早了,皇姐若是沒有其他問題,妹妹便先回去了,您平日得了閒,也可以來鳳儀宮做客。”
“這感情好。”亓官蓉笑著應道:“正好我也有些事要忙,若是順利,說不得過些日子還得請妹妹幫忙。”
見宋瀅有些疑惑,她麵色微紅,含糊道:“是喜事。”
宋瀅更懵了,身為皇後,長公主若是真要婚嫁了,那部分流程確實要經她的手,但沒聽說長公主招過駙馬啊!
不過還有一種可能,是這次的婚事告吹了,想到書裡長公主一直單身,宋瀅吃瓜雷達突然動了,她目光灼灼地看著長公主,那個男人是誰?!
亓官蓉卻打起了啞謎,“八字還沒一撇,下次去鳳儀宮,本宮再和你仔細說道。”
“那說好了!”宋瀅依依不舍地和她告彆。
亓官蓉揮揮手,等皇後的身影離開視野後,她也出了門,隨手招來一個路過的小宮女,“同母後說一聲,本宮走了。”
說完,她便直接出了熙和宮,守在紅牆甬道內的丫鬟侍衛們趕緊抬著步輦過來,“殿下。”
亓官蓉上了輦,“去政議殿。”
作為狩章帝下朝後處理政務的地方,政議殿的氛圍一向安靜而肅穆,畢福全和往常一樣,抱著拂塵在抱廈看門,就見東值房裡的一個小太監快步跑過禦前院,噔噔噔上了台階。
“畢公公,文昭長公主殿外求見。”小太監走近後躬身行禮道。
畢福全眯眼掃了眼大門前的影壁,甩了下手裡拂塵,示意小太監跟上。
正殿裡,狩章帝已經換下朝服,換了更為輕便的玄底窄袖衫,坐在禦案後批閱奏折,畢福全刻意放重了腳步,領著人走到他右前方,“陛下,長公主殿下請見。”
狩章帝的臉上向來沒什麼表情,這會兒也不例外,他坐姿板正,手裡朱筆行雲流水,嗓音冷冽,“何事?”
畢福全看了眼小太監,小太監連忙叩首道:“殿下說,是、是她的……婚事。”
筆下的橫驟然多了個勾,狩章帝抬眼,“叫她滾進來。”
亓官蓉走進大殿時,發現弟弟今天居然意外地沒有在乾活,她眉毛一挑,沒讓太監幫忙,自己用腳尖從旁邊勾著順眼的椅子一拉便坐到了禦案旁,隨即拍手樂道:
“你小子也學會偷懶了。”
亓官涯沒接話,隻是看著她,一雙長彆人臉上深情至極的桃花眼,在他臉上就像多結了一層霜,亓官蓉隻覺得渾身都在發冷,她皺了下鼻子,拖著椅子扶手向後退了點。
“才幾日不見,怎麼就變啞巴了?”
亓官涯繃緊下頜,本就棱角分明的線條一下變得更加銳利,“解釋。”
“解釋什麼?”亓官蓉學著宋瀅的姿勢,歪頭看亓官涯,心底不住嘀咕,這小子長得倒是人模人樣,可惜生了副狗脾氣,要不是有父皇指婚,再給他八百年都討不上瀅瀅那樣的媳婦。
想到這兒,她心底開始犯酸。
亓官涯一看她眼神就知道心裡準沒想好事,他輕敲桌麵,提醒她回神,“婚事?和誰?”
“當然是和你姐姐我的心上人。”亓官蓉理不直氣也壯。
“所以你是來給朕送喜帖的?”亓官涯目光涼涼地看著她。
亓官蓉搖頭,身體坐直了些,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小六,姐長這麼大,沒認真求過你,現在想求你件事。”
亓官涯沒被她唬住,事實上從小到大類似的話他聽過沒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了,母後一直說他性子太冷,容易傷人,卻不知道他在“熱情”的皇姐手底下吃了多少虧。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
這話他記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