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佐藤美和子離開後,鬆田陣平沉默著坐了很久。
十幾年前發生的事情,現在再回想起,總有種這是上輩子發生的事的感覺。
高中畢業後,鬆田陣平就已經把那段時光埋進記憶深處,強迫著讓自己不再想起。開始時還有種愈壓愈烈之感,後來慢慢的,他遇到了新的朋友,有了新的人生,就真的不會再想起了。
但昨晚,鬆田陣平在失眠之際,原以為已經被埋葬的記憶卻潮水般湧上來,還帶來了新的細節。
他忽然發現,他跟佐藤說的“她跟研二沒什麼交情”,其實也不完全對。
如果仔細去扒他們相處的細節,還是能發現很多端倪的。
鬆田陣平坐在床邊的地毯上,麵前攤開一本同學錄,還好鬆田陣平沒有把舊書賣廢紙的習慣,這才在堆得滿滿的雜物間裡找到這東西,跟他高中時的那些草稿紙放在一起。
其中兩張不互鄰的紙張被單獨抽出,平放在他眼前。
鬆田陣平手肘支在大腿上,指間夾著一根快要燃儘的煙,煙灰燒出長長一截,已經搖搖欲墜,但主人卻沒有絲毫反應。
他的視線定格在紙麵上,中間靠下的位置,有一欄寫著座右銘的彩色空格。
對思維跳躍的高中生來說,這東西更換的頻率幾乎比喜歡的球星歌手還快。大家填的天馬行空,有名人名言,有個性宣言,還有直接把動漫電影台詞搬上來的,五花八門。
鬆田陣平這本同學錄還是當初萩原研二硬塞給他的,他知道鬆田的性格,根本不會搞這種東西,是以他直接包辦了這件事。從購買同學錄,再到給同學們發下去填寫,最後回收,整條流水線都是萩原研二一手負責。
他甚至還沒忘給自己也留了一張,不過這個行為也被鬆田陣平吐槽了。
“我跟你熟的連你幾歲尿床都知道,還需要你給我填這玩意?”
然而事實證明,他其實也不那麼了解萩原研二。
這東西從回到鬆田陣平手中的那一刻開始,他隻打開翻了一眼,就被壓箱底了,再也沒打開過。
是以他從來沒有注意到,萩原研二寫下的那句座右銘,跟藤井月一模一樣。
——人生的希望就是在沒有希望的時候,能再堅持一下的勇氣,並永遠相信好事即將發生。
座右銘相同,這本不是什麼大事,但要緊的是,鬆田陣平在網上搜索了這句話,壓根沒有找到它的出處。
換言之,這根本不是什麼大眾熟知的名人名言,甚至可能就是某本地攤書上隨便刊載的話。能在這種地方撞車,是偶然的幾率有多小呢。
應該不比買到沒有調料包的泡麵的幾率大多少吧。
鬆田陣平覺得,這座右銘估計是他們倆中的誰從對方那裡看來的,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也把它作為了自己的座右銘。
就是不知道是藤井月抄的萩原研二,還是萩原研二抄的藤井月了。
懷疑打開了一個口子,其他疑點便如同雨後春筍般,紛紛在鬆田陣平腦海裡破土而出。
他忽地記起,他剛跟藤井月成為同桌的那段時間,萩原研二曾經以要向優等生請教問題的名義,跟藤井月借過一段時間的筆記。
他每天下課後把她的筆記拿走,放學前再還給她。
當時不覺得有什麼,因為藤井月的成績確實還不錯。但鬆田陣平忽然想起,萩原研二當時的前桌不就是學習委員嗎?以他的好人緣,跟人家借一本筆記有什麼困難呢?他卻偏偏舍近求遠來找成績不如學委的藤井月……
鬆田陣平出神地想著,連煙灰燒到手指都渾然未覺。
藤井月在供詞中說,萩原研二在高三時還獨自去找過入江老師,要求把他和藤井月分在一起,這件事鬆田陣平也從沒聽萩原研二說過。
在他跟藤井月同桌散夥後,連續求了他兩個學期的萩原研二那次一反常態地,沒有再來拜托他。
如果真如藤井月所說,萩原自己去找了入江老師,那就說得通了。
“啪嗒”一聲,煙灰掉在麵前的紙頁上,這聲響拉回了鬆田陣平的心神。
他垂眸,隨手將煙頭撚滅在煙灰缸裡。
這天晚上,即使提前吞了幾片安眠藥,他睡得也極不安穩。一晚上都在做光怪陸離的夢,一會夢見萩原倒在血泊中的臉,一會夢見藤井月抱著他的屍體,沉默的像一株失去養分的樹,還有她舉著針筒站在犯人病床前的模樣,以及站在天台上一躍而下的背影。
像一隻翩躚的碟。
直到天光大亮,他才從夢中掙脫。
一摸被褥,已經被他的冷汗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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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井月沉默地坐在他對麵,對他剛剛得出的結論,不發一言。
沒承認也沒反駁。
她的表情過分平靜,目光不閃不避,沉默地跟他對視,像是一瞬間失去所有的鮮活。
這副模樣,跟他夢裡那個沉默地抱著屍體的形象逐漸重合。
也許是她這樣子過於陌生,也許是出於對夢裡她那個結局的恐慌,他忽然有種沒來由的心慌,怕她像夢裡那隻抓不住的蝶一般,消亡在他麵前。
鬆田陣平深吸一口氣,從外套裡拿出一本漫畫模樣的小冊子,封麵花花綠綠,色彩斑斕,像是十幾年前的審美。
藤井月八風不動地坐在椅子上,在看到那冊子的封麵時,表情終於出現一絲裂痕。
不明顯,但還是被鬆田陣平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了。
“眼熟嗎?”
鬆田陣平低眼,翻開漫畫扉頁。
在最上方的空白處,萩原研二用娟秀的字寫著——人生的希望就是在沒有希望的時候,能再堅持一下的勇氣,並永遠相信好事即將發生。
出自當時一本地攤漫畫——《青春少年誌》。
由於看的人少,漫畫早在七八年前就已閉刊。
“人生的希望就是在沒有希望的時候……”
鬆田陣平緩緩念出上麵的字句,藤井月的目光也隨著這句話的出現,而有些失神。
“這是我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的。”鬆田陣平抬起頭,目光涼涼地看著她,“他保存的很好,專門放在一個盒子裡,跟很多重要信件放在一起,應該是對他很重要的東西。”
他昨晚看到那句話時,覺得有些眼熟,卻想不起來是在哪見過。從噩夢中驚醒時,記憶忽然翻湧而出。
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哪兒看過這個東西了。
於是早上六點,天還未完全亮時,他驅車趕往萩原研二姐姐的住處,從他的遺物中翻找出這本漫畫,又帶來給藤井月。
“不過這下麵還有一句話,大概是他想送給這個人的。”鬆田陣平忽地開口。
“希望你無論遇到什麼事,都要好好活下去。——萩原研二”
他合上書頁,表情淡漠地看向藤井月:“這大概是他想跟你說的話,遲了十幾年的時間,希望現在還不晚。”
藤井月嘴唇翕動,沉默半晌後,她開口:“這本書……之後能送給我嗎?”
鬆田陣平盯著她看了半晌。
“當然。”鬆田陣平起身,“這應該本來就是他要送給你的。”
隻是不知道為什麼沒能送出去,一直留在了萩原研二手中,塵封至今。
藤井月扯了下唇角:“謝謝。”
安靜的空間裡忽然響起一陣音樂聲。
鬆田陣平放下證物袋,騰出一隻手去拿手機。
“喂?”
“鬆田警官!你現在在審訊室嗎?”
對麵傳來佐藤警官焦急的聲音。
鬆田陣平皺了皺眉:“發生什麼事了?”
“山田順一郎死了。”佐藤美和子說,“就在剛剛,換藥的護士發現不對勁時,屍體都已經涼了,法醫正在進行死亡時間推定。”
山田順一郎,就是爆炸案的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