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妙儀一噎。
她明白,蕭韞都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地步,擺明了就是要捅破窗戶紙,她不認也不行了。
快速掃視過門外橫陳著的幾具侍衛屍體,她回看向蕭韞,破罐子破摔道:“沒錯,是我,那夜就是我綁架的你。你想如何?”
說這話時,她渾身緊繃,雙目死死盯著蕭韞。
隻要蕭韞有一丁點的異常,她就會立即奪門而出,並撿起侍衛屍體附近的劍刃。
她很清楚,蕭韞以身入局,其真實身份就是他最大的威脅。如今她認下了自己是李霜兒的事實,就證明她是知道他身份的。而今他並非完全信任她,殺她滅口也不是沒有可能。
“果然是你啊……”蕭韞眯著眼,語氣很輕,情緒難辨。
許妙儀的心弦愈發緊繃,微微挪動步子,使足尖朝向門外。
空氣在無聲的對峙中變得沉重。
半晌,蕭韞率先打破了沉默。他輕笑出聲,揶揄道:“許兄這麼緊張做什麼?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聞言,許妙儀心下鬆動幾分,卻仍有顧慮:“你……不記恨我?”
蕭韞嗤笑一聲,道:“許兄怎把某想得那樣小心眼?某若記恨你,你恐怕都沒命活到現在。”
許妙儀抿了抿唇,又問:“那枚迫使我卸劍的石子,你為何不早早扔出?”
蕭韞頓了一下,隨即戲謔道:“自然是因為……憐香惜玉。”
許妙儀:“……”
經曆過了林書鴻的精神摧折磨,許妙儀再聽見蕭韞插科打諢,都不覺得氣惱了,心中唯有無語。
蕭韞垂眸斂起輕佻,道:“某雖不敢自詡好人,但某一定不是許兄想的那種人。”
許妙儀眸光微動,看了蕭韞一眼,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
不料這時,蕭韞忽然朝她走來,停在距她兩尺左右的地方,彎腰與她平視,問:“算上催-情-藥一事,某幫了你兩次大忙,你要如何報答?”
午後暖陽溫柔地灑在他麵上,將他的眸子染成了剔透的琥珀。又有唇角微揚,他身上侵略性的英氣減弱,轉而顯出幾分柔情。
許妙儀眉頭微蹙,已經猜到他的意圖了,直接道:“你想問什麼?”
“還是許兄懂我。”蕭韞笑盈盈的,“上次你綁架某之後,我就差人打聽了你的一些情況,其中似乎並沒有習武的經曆。”蕭韞意味深長。
許妙儀冷聲道:“你越界了。這是我的秘密,我們之間還沒熟絡到彼此開誠布公的地步吧。”
“許兄彆激動,我知道你不會說的,也沒打算強迫你。”蕭韞笑意不減,直起身子,“那就先欠著吧。”
說罷,他又看了看外頭的天色,道:“走吧,該回去了,鏢局的人還在等我們。”
許妙儀默默跟上蕭韞的步伐。走著走著,她腦中忽然又閃出一個念頭,開口問道:“對了,你是怎麼找到我的?你……又跟蹤我?”
蕭韞停住腳步,轉過身來,抱手看著許妙儀,故作憂傷:“許兄,你就這麼揣測你的恩人?”
想到自己確實是受惠於人,許妙儀的氣勢便弱了下來:“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蕭韞“唔”了一聲,笑道:“大概是因為,某與許兄心有靈犀吧。”
許妙儀閉了閉眼,咬牙道:“能不能正經點兒?”
蕭韞這才正色道:“嶽鏢頭看你久久未歸,發動我們分頭去找。某大概是運氣好吧,前後遇見了幾個目擊者,一路尋了過來。”
他這話半真半假。真的是,他原本確實不打算出手,是嶽強發了話,他才覺得有些不對勁,動身來尋;假的是,所謂“目擊者”其實是他的屬下。
許妙儀覺得這理由說得過去,“哦”了一聲,沒再多問。
二人出了小院,一路往城門而去。遠遠的,便見嶽強和趟子手牽馬立在門樓下,麵色頗為焦急。
見蕭許二人走近,嶽強連忙迎了上來,疾言厲色地問許妙儀:“你這是去哪兒了?可叫我們好找!”
許妙儀垂頭做慚愧狀:“說來也離譜,一夥人尋錯了仇,用迷藥給我迷暈了。我醒來後就逃了出來,恰好遇到了向兄。”
“我還以為你小子為了個女人想不開投河去了!”嶽強沒好氣兒道,“念在你是初犯,我就不計較了,以後不能了!”
“是。”許妙儀應道。
“等其餘尋你去了的兄弟回來,我們就啟程。”
約莫半個時辰後,另幾人陸陸續續地回來了。一行人出了青州城門,縱馬如飛,天黑時就回到了鏢局。
蕭韞和許妙儀先去房中放了行囊,然後往膳堂而去。
行至半路,他們拐過一道回廊,迎麵遇上了兩張熟麵孔——一個是慶三,另一個滿麵紅光的青年叫楊明,時常跟在慶三身後的。
蕭韞和許妙儀拱手招呼道:“慶三兄、楊兄。”
慶三隻點了點頭,楊明卻熱情得很:“哎喲,許兄弟、向兄弟!你們走鏢回來了!一切可還順利啊?”
許妙儀心中不由警覺起來:他們交情很一般,楊明此前對他們隻能說是客套,此時緣何一反常態?事出反常必有妖。
“一切都好,多謝楊兄關懷。”蕭韞率先開口回答。
許妙儀也連忙跟著附和了一句。
“那就好。”楊明笑嗬嗬的,從衣中掏出兩張大紅帖子遞了過來,“後日我成親,兩位兄弟若得空,可一定要來捧個場啊!”
許妙儀這才想起來,之前確實是聽人說過,楊明正在談婚論嫁。她鬆了一口氣,接過帖子,笑著說了幾句吉祥話。
幾人又你來我往地客套了一陣,結束交談,各自繼續行路。
誰知剛走了沒幾步,慶三突然出聲:“等等。”
許妙儀和蕭韞步子一頓,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見了一晃而過的警惕之意。隨即,二人順勢轉身,麵上隻剩下了困惑。
慶三打量二人片刻,悠悠開口道:“娘子挺欣賞你們的,好好乾。”
這句話意味著什麼,兩人無比清楚,連忙拱手道:“是。”
告彆了慶三與楊明,蕭韞低聲問:“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許妙儀晃了晃手中的喜帖,道:“這兒有個現成的機會呢。”
吉日很快到來。
婚宴是在楊明自家舉辦的,眾鏢師到了地方一瞧,紛紛麵露驚訝——這院子雖然算不上多麼奢華氣派,但對普通人來說,已經是頂好的了。
鏢師們大多都出身貧困,一時間感慨連連,豔羨之語層出不窮。
許妙儀也歎道:“看來,他們這行油水大得很哪。”
“他們一件貨最少賣這個數。”蕭韞低低說著,伸出兩根手指。
許妙儀對此並不了解,試探著道:“兩萬?”
當今大梁有合法的奴隸交易,奴隸來源大多是罪犯,小部分是“以身抵債”的,比如李霜兒。普通奴隸的身價一般在一萬到兩萬文之間。
蕭韞搖頭。
“二、二十萬?”許妙儀震驚地瞪大眼,簡直難以置信,“不會吧?”
蕭韞頷首,道:“他們不知用了什麼方法,賣出的……那個都非常聽話,所以定價很高。”
許妙儀唏噓不已。
兩人在門口登記過名字、交了賀禮,進到院中。
誰知一進門,登時便有許多婦女圍了上來——準確來說,是圍著蕭韞,頃刻便成水泄不通之勢。
蕭韞少年時騎馬出街,也沒少遇到過這種情形,但那時人們畢竟畏懼他的身份,不敢靠太近。
而如今,他被圍得很緊,還有不少手在他身上扒拉,耳邊充斥著婦人們嘰嘰喳喳的問話:“這位郎君好生俊俏!不知年方幾何?家住何方?可有婚配呀?”
他煩躁不已,卻又不好發作,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
正想請身邊的許妙儀幫忙,卻見她將身一扭,靈活地從人群縫隙中鑽了出去。她走出幾步,回頭瞧了他一眼,滿眼幸災樂禍。
蕭韞氣得笑了出來,於是伸手指向許妙儀,意味深長地對婦人們道:“方才與我同行的那位郎君,看上去其貌不揚,但其實家財萬貫,父母雙亡、親屬凋零,正想找個體己人呢。”
“家財萬貫”自不必說,其實在婚戀市場,父母雙亡也是個優勢,畢竟這樣一來,女子便不必擔憂婆媳關係了。
不少婦人一聽蕭韞這話,當即雙眼發亮,一窩蜂地衝許妙儀圍了過去。
許妙儀猝然被圍住,驚疑不定。直到打人縫中瞧見蕭韞向她投來戲謔的目光,她心下才明白了個大概,氣得牙癢癢。
真是好一招禍水東引!
許妙儀頭疼不已,破罐子破摔般道:“我喜歡男子!”
婦人們集體默了默,但很快又笑了出來,善解人意道:“年輕人愛玩嘛,我們也能理解!其實我們也認識幾個與你年紀相仿、癖好相同的男子……”
許妙儀大為震撼,終於是無話可說。
庭院中,分彆以蕭韞、許妙儀為中心,形成了兩個人堆,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挪動著。旁邊站著不少人,笑嘻嘻地嗑著瓜子看戲。
“你們看那是什麼?”許妙儀忽然伸手指向天邊,神情語氣似乎極度恐懼。
婦人們的注意力被吸引了過去,趁著這短暫瞬間,許妙儀連忙撥開人群衝了出去。
她一路飛奔,直到來到一個沒人的角落,方才停下來休息。回想自己方才那拙劣的兒童把戲,不由覺得好笑。又想到那些婦人回過神來發現她不見了,必定又會去圍堵蕭韞,心中不免又有些得意。
她現在自然是不可能回到那凶險之地的,於是開始隨機繞行。推開一扇小門,視線豁然開朗,隻見麵前是一排排晾在竹竿上的衣裳、被單,正隨風輕蕩。
許妙儀心中一喜,連忙走到一麵杏色小衫前,伸手將其扯下。
杏色落下的瞬間,蕭韞的臉進入了她的眼簾。他正站在她前方的竹竿後,手中也拿著一件衣服。細細看去,他衣裳頗為淩亂,額前還垂著幾綹發絲。
“喲,這不是時之英者蕭禦史嗎?”許妙儀幸災樂禍地笑道,“怎麼跑到彆人後院來偷衣服了?”
“許兄正氣凜然,不也來偷雞摸狗了嗎?”蕭韞皮笑肉不笑,“彼此彼此。”
許妙儀嗤笑一聲,不再搭理他,以頭巾形式將小衫裹在了頭上,轉身往回走。
蕭韞很快跟了上來,低聲道:“我們的計劃或許可以稍微改改了。”
許妙儀瞥了他一眼:“你有什麼高見?”
蕭韞低聲將想法說了,許妙儀麵露難色:“這確實是比之前的計劃穩妥些,但是……這犧牲也忒大了吧!”
“許兄大義,不會連這麼點代價也不願意付出吧?”蕭韞譏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