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監司。
還是那個房間,還是那個位子,衙差上了茶水,梅映禾笑嘻嘻謝過,端起茶盞慢慢吃茶。
上次來就覺得這裡的茶好喝,今日仍覺得不錯。
茶香四溢,濃醇清爽後味回甘,還有一股獨特的微花濃蜜的香味,好喝,愛喝。
中國人自古愛喝茶,梅映禾正琢磨著要不要做一些茶點的時候,對方率先開口,“梅小娘子,這……”
文明修看著冷卻的氣氛,郝政臉上寫著生人勿近,對麵梅小娘子也不似上次那般熱情了,這總得有人暖場不是,於是清了清嗓笑得十分和煦。
“敢問大人,這是什麼茶?“梅映禾打斷了文明修的話,對方一愣,隨後趕緊笑答,“嶺頭單叢,梅娘子覺得這茶還可以?”
“嗯,好喝。”梅映禾點頭,“我記下這個名字了。”
“我也十分喜歡這茶,這是覓到知音了。”文明修欣喜,“這是九月的秋茶,新采摘的,馬上要下去了,等到十一月份會有冬茶,到時候我親自給梅小娘子送去府上。”
“不敢當,不敢當,怎能勞動大人。”梅映禾趕緊起身道謝拒絕。
這麼你來我往的氣氛倒是一下子舒解開來了,言歸正傳,文明修繼續方才的話:
“不知梅小娘子對於價格,還有沒有新的想法。”
這幾日,市監司的壓力前所未有的大。
上頭點名批評,郝政被罵得狗血淋頭,不單單是因為梅映禾造勢成功,將知名度帶去了鬼市,更重要的是,夜市的許多商戶生出了離開夜市的念頭。
鬼市也並非不能做生意,成本低對於小本營生太重要了。夜市空有人氣卻不見客人們掏銀子,每個月雷打不動地上繳抽成和租銀,實在是不劃算。眼看著鬼市馬上就被帶起來了,大家紛紛前去嘗試探路,這幾日,夜市許多商戶閉門,其實都是去鬼市嘗試去了。
“銀子賺不到,連人都留不住,要你何用。”
“給你人手,滿京城宵禁隻有夜市開放,你卻不升反降。”
這是郝政被罵得最多的話,三十多歲的官場老油子,被罵了一個多時辰,衣裳都汗透了。
郝政抬起眼皮,看著眼前的小娘子,小小年紀,長得一張人畜無害的臉,的確俊俏,卻包藏了如此老謀深算的心思,實在是輕敵了。
再看看文明修,真是少年郎的心思,一見到好看的小娘子骨頭都輕了,郝政無奈,隻能拉下臉皮再談一次,上次這位小娘子提出的每月五百賃銀和抽三成,也不是不能接受,隻是如此一來,其他商戶也難免要跟著降價,哎……郝政摸了摸自己的袖袋,每月那點兒喝酒的銀子日後怕是沒有咯。
“文大人,我們回去商量過了。”梅映禾十分客氣,“月銀三百文,抽成嘛……”
她看了旁邊的郝政一眼,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一成。”
郝政正在飲茶,聽聞此言,一口濃茶帶著茶葉嗆進嗓子眼裡,差點兒沒咳出老血來。
文明修慌忙拿來斤帕幫他拍打後背,郝政不耐地推開他,問:“你說什麼,多少。”
“三百文,抽一成。”
好家夥,比上回還低。
若不是在市監司,若不是正在商談,郝政恨不能拎起手邊的椅子就砸過去。
“梅娘子,你當我們市監司是你們田間地頭嗎,你信口開河想一出是一出,欺人太甚。”
堂堂七尺男兒,好歹還穿著官服呢,罵一個比自己矮了將近兩頭的平民小娘子“欺人太甚”,那種委屈、無奈、憋悶,實在讓人忍俊不禁。
若不是梅映禾臨出門的時候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能笑,千萬彆多說話”,小梅差點兒就笑死過去了。
“我知道是我出爾反爾。”梅映禾訕笑道,“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做生意講究隨行就市,如今我們在鬼市做得風生水起,雖說鬼市不及夜市人多,可人家給的條件十分優厚,本來就沒有賃銀,現在連抽成也可以暫免。”
文明修到嘴邊的話,再說不出來了,轉頭看了一眼憋得麵色鐵青的郝政,“大人,這……”
這實在出乎意料,沒想到鬼市動作如此快,為了拉攏人氣竟這般沒底線。
“那個姓鄭的王八羔子,他給我等著。”郝政嘀咕了一句。
文明修知道他罵的是負責管理鬼市的鄭司正,其實都算不得司正,隻是個普通的差役,負責西市的安防順帶著鬼市也一並管了。
“大人……”
“大什麼人。”郝政氣急敗壞地倏然起身,拂袖而去,“都走都走,看著心煩。”
梅映禾沒想到這位大人這麼急躁,還這麼……沒風度。
“那我們就先告……”梅映禾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文明修擋住了。
“二位稍坐片刻。”文明修怕梅映禾走了,忙起身道,“來人,再上茶,梅娘子稍等我一下,我去去就來。”
說完不等梅映禾點頭,一邊行禮一邊一溜煙跑去追郝政了。
終於在郝政的值房門口截住了人,文明修氣喘籲籲抱著郝政的胳膊不撒手,“大人,大人聽下官一言。”
“文明修。”郝政目光如炬,“我敬你是探花郎,又是陛下欽點的副司正,還請文大人莫要多言,這種價格簡直就是目中無人,無知小兒,以為自己生意好便能攪動夜市,休想,做夢。”
“大人,大人。”文明修一邊規勸,一邊從袖中拿出一本奏折,“大人莫及,這是方才剛下來的陛下的批複。”
郝政聞言一愣,這才住了嘴,訕訕問道:“陛下,什,什麼意思。”
“大人,進屋說話,請聽下官把話說完。”文明修長出了一口氣,道:“陛下對於夜市十分的……”
他看了一眼郝政,一咬牙,“不滿意,雷霆怒火,大人當真接得住嗎?”
郝政不說話,眼神卻仍舊憤憤不平。
“大人,當務之急並不是死咬著銀子不鬆口,咱們得改變。陛下願意看到改變,所謂,窮則變,變則通,通則達。這個道理大人不是不明白吧。如今這般僵持下去,失了人心,哪裡還有銀子可言,若是咱們的商戶都被那老鄭搶了去,大人,你我又將何去何從啊。”
“那……”郝政一口氣憋著,到底還是什麼都說不出來,“我們就這樣被一個小娘子欺負嗎。”
“大人,趁著現在陛下還有耐心,還願意給你我給夜市一個機會,我們要先改變,讓陛下,讓商戶,讓百姓看到夜市的改變,大家才有信心,咱們才能從頭計較,正所謂不破不立,夜市積重難返,必得斷臂自救啊。”
肺腑之言,切中要害。
看著郝政的眼神柔和了許多,麵上帶著一些羞怯,文明修趁熱打鐵,“還請大人莫要怪罪在下擅自上書陛下,將改製的草案未經大人同意先報了上去,不過好在陛下批了,不但批了,還有禦筆朱批,表揚大人知恥而後勇,敢於從頭再來,大人請看。”
文明修將奏折攤開交給郝政,新政果然是被陛下批過的,上寫:月銀抽成自行商定,不必拘泥於現狀,給爾等三個月的時間革新。
三個月啊,這是最後的期限了,若是再不改變,莫說這個司正做不得,恐怕這項上人頭和一家老小……郝政不敢往下想了,沒了脾氣,隻想知道具體價格該怎麼定。
“若是大人願聽下官一言,就按照梅娘子說的定,月租三百文,隻不過抽成要分層級,畢竟夜市的商戶大小不等,總體來講抽一成最多兩成,若是實在生意不好的暫免抽成都是可以的。”
這可是前所未有的,郝政冷汗直冒,思前想後,再看看這位年輕的探花郎,人家是陛下欽點的人,給不給自己麵子全在人家一念之間,他私自上奏天聽也是名正言順,更何況人家還帶上自己一筆,算是仁義,若是再不知好歹,咬著芝麻丟了西瓜,恐怕就是死有餘辜了。
“多謝文大人。”郝政終於理了理衣衫,鄭重向他行禮,“多謝大人救命之恩。”
到底是沉浸官場已久的老人,郝政果然一點就透。
談判談成了,文明修送二人出門,“多謝梅娘子願意給我們一個機會。”
瞧瞧人家這態度,梅映禾不好意思道,“還請大人莫怪我太奸詐。”
“在商言商,不敢不敢,梅娘子若是不嫌棄,我們交個朋友,若是日後有用得著下官的地方儘管開口。”文明修十分認真地說道。
梅映禾也不客氣,“能跟大人做朋友是我們的福氣,若說起有所求,當下小女子便有一事相求。”
梅映禾看了看一直蹲在門邊眼巴巴看著自己的老狗,“它,可否讓我帶走。”
老狗叫小九,是一隻流浪狗,一直混跡夜市,日子久了便當自己是市監司的衙狗,吃上了皇糧,隻是無人照料,雖有屋頭遮蔽風雨終究是饑一頓飽一頓的,長此以往竟有些厭食,瘦得皮包骨了。
“它?”文明修差異,“小九命苦,承蒙梅娘子不嫌棄,就拜托娘子了。九哥,跟梅娘子吃香的喝辣的去吧。”
小九聽懂了,激動地蹭梅映禾的裙角,才幾下,就將她的裙角蹭臟了。
回家的路上,梅映禾和小梅都很開心,一直抱著小九。
“早兒,你可真厲害。”小梅這一句由衷地讚歎。
梅映禾笑笑,“晚上吃火鍋慶祝慶祝。”
小梅聽說吃那自然高興,可是,“啥是火鍋?”
“就是撥霞供。”
回去的路上二人買了兔肉、羊肉和牛肉,還有豬肉,並一些青菜、豆腐、活蝦、活魚和貝類,用梅映禾的話說,銀子嘛,該省的要省,但是不能省在嘴巴裡。
還特意買了銅鍋子,叫來了奎叔和李嬸兒,就在院子裡煮了兔肉湯,開鍋之後又放入牛羊肉和豬肉,本著先葷後素的原則,自家人吃也沒那麼多講究,想吃什麼放什麼吧。
吃火鍋,鍋底之外蘸料才是靈魂。
香油、蒜泥、麻將、牛肉粒、芝麻、蔥末、辣椒碎、油鹽醬醋……梅映禾傾儘全力,將能買到的食材湊了個齊活,還十分認真地教給大家怎麼做蘸料,
“其實就是按照個人喜好,喜歡吃什麼就放什麼吧,沒那麼多講究。”
“今日可還順利?”梅九疇仍舊不放心,“他們當真沒為難你們?”
小梅說:“放心吧,早兒可厲害著呢,那個價格說出口我都嚇一跳,郝大人當場就被氣走了,誰知那位文大人跑出去勸了一會兒,人回來了,條件也答應了。”
趙行之手上頓了一下,“文明修?”
小梅說:“對對對,就是這個名字,一聽就是個有文化的名字,我瞧著那位大人脾氣極好,人長得也好看,還要跟我們早兒做朋友。”
趙行之默不作聲地吃著東西,梅映禾發現他吃得很挑剔,蘸料隻有醋,涮菜也隻吃蝦和魚肉,對於牛羊肉似乎並不怎麼感興趣,便問:“七哥,你們京城裡頭的富庶人家不都是吃羊肉嗎,七哥怎麼不喜歡。”
“文明修曾是探花郎,為人也很和善。”他不知為何沒回答梅映禾,倒是說了這麼一句不相乾的話,“此次恐怕多虧了他。”
梅映禾點頭,“沒錯,這位文大人我瞧著是個有成算的。”
趙行之斜著眼睨著她,“但是,你是商,又是女流,還是同為官者少打交道。”
梅映禾:……
“對,你七哥說得對。”梅九疇現在對於趙行之的話是奉如圭臬,也不知被灌了什麼迷魂湯。
梅映禾不應,轉過頭衝著小九扔了一塊肉,“九哥,多吃肉。”
小九已經被她洗得乾乾淨淨,原來是一隻白色的小狗啊,還以為就是灰色呢。
“汪汪”九哥吃得開心又得意。
“他們說咱們九哥厭食。”梅映禾撫摸著正大快朵頤的小九,得意道,“什麼樣的狗到我手裡,保準治好他的厭食症。”
此話換來趙行之一陣劇烈地咳嗽,簡直麵紅耳赤,喘息不穩。
“咱們的問題暫時解決了,三個月內,許縣丞的銀子定能還上。”梅映禾說,“不知道梅花村的籍屬證明,許大人解決得怎麼樣了。”
從這次談判,梅映禾深切地感受到,要想徹底改變窘迫的現狀,必得自上而下地進行,才能事半功倍。正如這次跟市監司談價格,梅映禾並不認為是自己能力巨大,促使夜市降價。
“一定是他們自己也意識到了問題,隻不過我是那導火索,促進了事情發酵,這才一擊而中。”
若是不能解決梅花村的困局,那麼三個月後,她們即便是還清了許縣丞的銀子,也依然會回到過去的困局之中。
天邊的一抹彤雲映照著她的側顏,笑靨如花的麵頰上帶著不易察覺的隱憂。趙行之看在眼裡,其實近日他已經去見過許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