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定國公府,澹明堂。
亥時,景璃推開門從書房裡走出來,才發現雪還在下,地麵已經鋪滿及腳踝的雪。
洗漱完,景璃沒有著急躺下,坐在窗前發了會呆。
近日他總是做夢,一閉眼,他不是在戰場上廝殺,就是在茫茫無際的大漠裡策馬狂奔,睡了比沒睡還要累。
夢裡的他感覺自己仿佛行屍走肉一般,痛苦又麻木,心底如同死水一般。
他不喜歡那種無望的感覺,但那種絕望真實又深刻,仿佛他曾親身經曆過一般。
子時的更鼓響了三遍,又是新的一天,景璃吹滅燈燭,走向床榻。
就算再不情願,他得養精蓄銳,大軍明日就要開拔,不能這樣整宿整宿地不睡。
拉開被衾躺進去,景璃閉上眼。
時辰一點一點過去,同雪花一起裹緊風裡,在無邊的黑夜裡絮絮飄著。
“阿悅!”
年輕將軍仍閉著眼,濃眉緊鎖。
雪花依舊絮絮飄著,落在地麵上發出幾不可聞的沙沙聲,屋子裡靜得落針可聞,無人回應。
等天邊露出魚肚白,雪停了。
當金黃的朝陽透過窗紙,斜斜地落在窗邊的矮幾上時,景璃赫然睜眼,醒了。
他掀開被子起身,環顧四周後,古井無波的眸光中掠過一絲驚訝。
片刻之前,他剛從邊地返回京城,這一路星夜兼程,在那座小小的墳塋前打了個盹。
“長安。”
冷肅的聲音落下,景璃旋即愣住,他意外發現這聲音十分年輕。
這屋子看著倒有些眼熟,卻並非他的寢室。
這是怎麼回事?
不多時,門口的棉簾被人掀開,一張熟悉的麵龐出現在景璃麵前。
“世子您醒了。”
景璃的眸光閃爍了下。
他當然認得他的長隨,隻不過長安在第一次隨他奔赴沙場的大仗中,被敵兵射傷了一隻眼,後來隻能以獨目示人,但眼前的長安身上完好無缺,且比他記憶中年輕。
長安心裡七上八下的,睡了一覺,世子整個人看起來更加冷肅了,尤其是眉眼,更冷峻了,仿佛打了幾十年仗似的,眉頭一皺,仿佛就要敵人都殺了。
咽了咽唾沫,長安垂著眼開口:“表姑娘派人來請您去榮禧堂用早膳,屬下見您難得睡得安穩,就沒有叫您。”
景璃原本不動聲色在打量周遭的環境,聞言心中一動。
他今年四十二歲,榮禧堂的主子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故去,更彆說表姑娘姚沁,早就嫁去外地。
種種反常彙在一起,景璃心中升騰起一個荒謬的念頭。
他壓下心底的訝異,神色如常開口:“如今是何年何月?”
長安被景璃問得莫名其妙,世子睡迷糊了?
偷偷看一眼景璃,長安重新垂下眼:“今日是熙和十五年。”
景璃呼吸一滯,抓起屏風上的衣裳往身上套,他“嘩”地掀開門簾,大步往外走。
長安目瞪口呆留在原地。
走出五門,寒氣撲麵而來,使得景璃更加清醒。
院子裡的雪已經掃乾淨,然而他這一次睡得格外沉,以至於壓根沒有聽見掃雪的聲音。
隻有他心裡清楚,那些廝殺根本不是做夢,都是他的真實經曆。
熙和十五年,他在京城隻見過一場雪,就在他出征前一日。
他不知道他為何會帶著記憶回到二十多年前,更沒有空去理會給他行禮的下人,隻顧著疾步往外走。
曾經在屍山血海裡也毫無波瀾的人,想著他此行的目的地,緊抿薄唇,垂在身側的指尖不受控製輕輕顫抖。
他怕去得晚了,夢裡魂牽夢繞的人又見不到了。
無形的壓迫感消失了,長安後知後覺拿起披風追出來:“世子您去哪?”
景璃頓住腳步。
是了,他該騎馬,雖說隻隔了兩個坊,騎馬更快。
*
夜裡下了雪,楚悅大清早就起來,和薑爺爺一起院子裡掃雪。
忙活完,薑婆婆笑眯眯站在門口招呼:“來吃飯了。”
“來了!”
一老一少放下笤帚,去廚房。
洗完手,剛坐下,門口突然傳來叩門聲。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自楚家出事後,楚悅姐弟就被京城裡的世家貴族遺忘了,連來薑家串門的街坊鄰居也少了,四人想不通什麼人會在這樣的大清早前來。
弟弟行動不便,兩位老人家年紀大了,楚悅放下筷子準備去看看。
不料薑爺爺動作更快,薑婆婆也按住楚悅:“讓你薑爺爺去。”
“吱呀”一聲,早有年頭的木門緩緩打開。
薑旺心裡一驚,不知道這尊貴的定國公府世子突然出現在這裡是何用意。
但這世子的冷臉雖然看著嚇人,薑旺沒忘記前幾日楚昕受傷,正是這位定國公世子背回來的。
薑旺也算見過世麵,沒有被他那張生人勿近的臉嚇到,恭恭敬敬請安:“世子有何貴乾?”
景璃記得眼前的老者。
他出征那一年,阿悅的胞弟傷重不治;隔年,阿悅和親西戎,用命將他換了回去。他回京城後才知,一直照料兄妹倆的老夫妻帶著湘王夫婦與楚昕的骨灰離開了京城,死在了去南方的途中。
景璃開口,聲音低沉,有超出他年齡的渾厚:“請問楚姑娘在麼?”
老人知道楚悅姐弟想感謝景璃,見他臉雖冷,目光卻算得上溫和,老人回應:“世子稍等,老朽去請姑娘。”
很快,景璃就在門口見到楚悅。
隔了一世,這一次終於不再是夢。
景璃眼不錯珠看著楚悅,生怕一眨眼,她就消失不見。
天晴了,暖融的晨光籠在她身上,為她鍍上一層聖潔的柔光。
興許是他嚇到她了,色若桃李的姑娘眼神躲閃,圓圓的葡萄眼像是蒙上一層薄霧,她微微垂著眸,似乎有些怕他。
景璃心像是被人揪在手裡,狠狠扯著,一陣陣地疼。
他放鬆五官,靜靜看著她,深而沉的目光仿佛越過了千山萬水,落在她終於不再毫無生機的臉上。
景璃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艱難開口:“阿悅……”
不遠處,躲在一旁偷聽的老者鬆了口氣,轉身離開。
感覺到他在迫近,楚悅抬起頭,烏黑明亮的眸中滿是震驚。
他的聲音好溫柔啊,他喚她阿悅,他們有這樣熟悉嗎?真奇怪,還是她聽錯了?
四目相對,楚悅發現人還是那人,眼睛還是那雙眼睛。
但他整個人透出來的氣勢不一樣了,從前他像是常年積雪的高山,冷峻且高不可攀,如今仿佛深不可測的海,看似風平浪靜,卻仿佛能隨時將人吞噬。
雖然不知他為何如此,被看得久了,楚悅的麵頰越來越燙,慌忙彆開目光。
一陣微風拂過,吹亂了楚悅的額發,也令她撲通直跳的心稍稍平靜了些。
她定了定神:“進,進院子裡說吧。”
雖然出太陽了,但這會比昨日下雪時更冷,不管他因何而來,讓人在門口站著總歸不妥當。
沒有專門用來待客的花廳,楚悅將人帶到西廂房的廊下,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看著他。
可他這個人的壓迫感太強了,楚悅在那樣的目光中沒撐多久。
景璃麵對著楚悅,一半身子沐浴在晨光中,一半站在廊柱的陰影裡。
因為低著頭,楚悅沒看到麵前的少年將軍一改往日的冷漠,看她的目光溫柔而繾綣。
但她能聽到他的聲音。
低低沉沉的,很好聽,能精準地落在楚悅耳裡。
“阿悅昨日,不是有東西要送我?”
聞言,楚悅的心猛跳了陣。
在她的印象裡,景璃根本不會這樣跟人說話,連姚沁都不可能。
飛速掀眸看他一眼,確定他就是景璃,而並非其他人,楚悅收起亂七八糟的心思,點頭:“對,對的。”
不論他的性子如何變,她與弟弟想謝他那日出手相助,這一點不會變。
楚悅:“世子稍等,我去去就來。”
景璃輕輕頷首:“好。”
他永遠忘記不了,這個傻姑娘一點一點在他懷裡變得冰涼時的絕望。
因為他所謂的堅持,上一世沒來得及將心意告訴她;以至於這個傻姑娘直到生命的儘頭還在說抱歉,以為從頭到尾隻是她一個人在一廂情願。
幸得蒼天垂憐,他回來了,一切都還來得及。
景璃站在廊下,保持著目送楚悅離開的姿勢,仿佛要將她的每一個身影都刻在心裡。
*
廚房裡,二老一少站在門縫後,也在揣測景璃大清早突然前來的用意。
單純如楚昕,也看出了今日的景璃與之前不一樣,喃喃道:“我感覺,景大哥好像變了。”
站在他身後的老夫妻對視一眼。
他們隻在上次景璃將楚昕背回來之時見過他一麵,但那時候的景璃就跟這京城裡許多世家子弟一樣,待人周到禮貌,但也有著一眼就能看出來的疏離感。
他們是過來人,自然能看懂眼前的定國公世子看自家小主子的眼神,人看起來還是凶的,但目光裡的溫柔和專注掩蓋不住。
但他們想不明白的是,這一雙眼睛明明很年輕,看起來仿佛經曆過漫長的時光,裝填著綿綿密密的疼惜。
楚昕心思簡單,輕呼:“景大哥肯收了。”
身份有彆,楚悅早就看開了,不該想的不想。
將軟甲遞給景璃,楚悅清澈的眸光裡隻剩下真誠:“戰場上刀劍無眼,世子若是不嫌棄,多少能多一重保障。”
理由很正當,但徹底放下需要時間,尤其是知道他也在看自己。
被盯得久了,女兒家藏起來的心思還是不受控地透過那一抹霞色顯露出來,楚悅赧然垂下眸子。
低垂的視線中,很快出現一雙修長有力的手,他雙手接過藍底白花包袱:“阿悅放心,我定會平安歸來。”
楚悅腦中嗡了一下,有些懵。
饒是楚悅心悅景璃已久,以為他會問她幾句有關軟甲的話,沒想到他這樣語出驚人。
她從未對任何人表露過對於他的心思,惜字如金的他為何會說出這樣曖昧不清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