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連子看著她猶豫不決、起落不定的樣子,還以為她是顧忌著宮裡的規矩不敢去,哪裡知道她內心深處真正的想法。
好琴難得,知音也難尋,真到了那個時候又何必拘泥於繁俗禮矩,徐連子大手一揮,說道:“席家姑娘莫要顧慮,我老頭子雖不是多大官,但說出來的話還是有幾分份量的。我說去,你便去。”
徐連子都這麼說了,李序陵也跟著幫腔,“切磋琴藝罷了,我倒是要看看哪些不長眼的敢在背後嚼舌根?”
這話說罷,李序陵低著眼眸頗有威嚴的掃視了一圈,一旁的宮女太監一言不發,恨不得把頭埋起來。
其他人側目看向席歲然,皆是各懷心思。
齊芃出聲解圍道:“是什麼樣的琴譜?就連殿下都連連稱奇,我倒是也想開開眼了。”
“這有什麼難辦的?”李序陵說道:“齊姑娘琴藝在淮安城裡是出了名的,若是姑娘去試上一試說不定真能破解其中玄妙之處。”
聽到這話,昭仁公主戲謔的開口道:“皇兄怎的如此偏心,難不成是要丟下我們嗎?”
既然如此,李序陵生硬的笑笑,也不再多說什麼,隻道:“哈哈哈,去,都去。”
都到這個地步了,席歲然不去也得去。
她思量片刻,決定借著這個機會摸清楚宣德殿周邊的位置,於是回道:“先生開口,學生自然是要聽的。”
徐連子心滿意足,眼角的皺紋都壓不住心底溢出的笑意,大聲叫好。
除了姚瑤天冷犯懶,自動無視了身後侍女拋來的刀眼,隨口推脫身子不適要回去休息之外,其他人都沒說什麼。
一行人踏出了嘉德殿,朝著西南方向去了。
宣德殿建造的年頭比嘉德殿久,從外邊看起來雖遠遠比不上嘉德殿鮮豔亮麗,但一草一木都格外難得,就連院裡那幾棵柏子長青鬆都是上了年頭的。
李序陵步履不停,入了院便直衝著宣德殿正殿裡趕去。
另一邊,李序啟差人在門口處候著,顯然已經等候多時了。
“皇兄終於回來了,可讓我好等。”李序啟穿著件湛藍色的緞子衣袍,鏤空雕花的金冠束著頭發,笑意盈盈的看向眾人。
李序啟年紀虛小了幾歲,比起李序陵時不時散發出來的威壓感,更給人一種溫和的感覺。
若不是生養在皇城裡,還真像哪個富貴人家不食人間煙火的貴公子。
聖上共有三個皇子,一個是廢妃所出從小在冷宮長大不受待見,雖然在前不久的冬獵中大放異彩,畢竟身後沒有靠山,何時便會跌落下來也未可知。另外兩個雖不是皇後嫡出的,但從小養在皇後膝下根基深厚,感情十分要好。
該怎麼選應該是很清晰明了的事情了。畢竟父親都在朝為官,即便不敢隨意議論立儲之事,大家心裡也都有著各自的路數。
麵前著兩個皇子,極有可能一個是未來權傾天下、至高無上的君王,一個是享不儘榮華富貴的親王,無論嫁了哪個都是光耀門楣的事。
尤月蓉暗念,這一趟來得可真值。
李序陵道:“琴譜取來了?”
“一早便取來了。”李序啟向前迎了幾步,對著徐連子行禮道:“就等著徐老先生給大家露兩手。”
“喲,皇妹也來了。”李序啟露出分外意外的樣子,“這些就是妹妹的陪讀罷?”
這宮裡就沒有她昭仁公主去不得的地方,即刻便沒了好臉色,端出嫡長公主的氣派說道,“聽說皇兄得了副好琴譜,自然要過來看看。怎麼,皇兄看起來不太樂意的樣子?”
沒想到她當著這麼多人的麵一點麵子都不給,李序啟訕笑,“怎麼會。”他巴不得人多來些才好。
李序啟給了旁邊候著的小太監一個眼神,那太監連忙呈上來一個四角端正的木匣子,外麵的鎖扣歪歪斜斜的掛在封口處,顯然已經被人暴力破壞過。
“還請先生過目。”
徐連子打開蓋子,那物什卻不像是琴譜的樣子,裡麵是一張絲製的手帕,帕子上密密麻麻的減字符一樣的東西,卻與一般的符號看起來不太一樣。
雖看不出名頭,譜曲之人應該是個心靈手巧的姑娘,簪花般的小篆寫得端端正正。
也難怪他們看不懂,減字符是經過幾個文字偏旁部首縮減之後組合在一起形成的,這麼一組合之後哪怕是遇到日常慣用的字,尋常人也要反應一會兒,更不用說這是另一種文字了。
徐連子眯著眼睛端看了半天,終是猶豫的開口道,“這…線條纖細,筆勢方析。莫非是柔夷的文字?”
李序陵開口道:“先生可有看出什麼名堂來?”
徐連子搖了搖頭,“柔夷造字多為象形,但經過這麼多年一代代傳下來也簡化了不少,要看懂這份曲譜還得讓研究過柔夷文字的人來才行。”
李序啟遺憾的開口道,“那竟是沒有辦法了?”
“非也非也。”徐連子擺了擺手,“雖看不懂琴譜,但可以從字與字的間隔裡看出這首曲子的旋律和拍子。單看這些,就已經能看出來作曲人的不一般了,唉…可惜啊。”
真有這麼神?
眾人心裡都不太相信。
要知道古琴常用的指法譜字大約有挑、勾、打、摘等等二百個再加上左手的按音與滑音,林林總總,無以計數。
單看旋律拍子就敢如此斷定,也未免太果斷了。
徐連子細細看了幾道,一手在琴身上打起了節拍。
清脆的琴響昂揚,又落下,如怨如訴。仿佛有人嗚咽著說不出口。
眾人屏息凝視,皆被這股濃烈的情緒籠罩。
仿若被人抽筋拔骨般,席歲然一陣頭暈目眩,愣在了原地。腦海裡傳來的是更多的旋律和節拍,眼前的節奏和記憶中的聲音重合不斷重合,琴聲也逐漸鮮明起來……
一切情緒都有了迸發而出的缺口,從芳心暗許到一彆兩寬,隻餘杜鵑啼碎,人空短腸……
眼前的光線暗了下來,身後的陰影越走越近。不,不對……這種感覺太熟悉了,席歲然隻覺冒出一身冷汗,是他?
錚——
麵前的琴弦應聲而斷,將眾人從濃烈的悲傷氛圍中硬生生拉了出來。
感受到眼前似有涼意,她抬手摸去,才發現那是一滴眼淚。
席歲然坐在方桌前,麵前是斷了一根弦的古琴,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到這個位置上的。
手指傳來痛意,席歲然抬手一看,指腹餘留一點紅,這是她撫琴的鐵證。
徐連子最先反應過來,也沒想到席歲然居然能把這琴譜有模有樣的彈出來,“你能看懂?”隨後又收回了自己的話,“不對不對,你說你不會看減字譜,那是你以前聽過這首曲子?”
眼下也隻有這個理由說的通了,她還要感謝徐連子替她找了這個理由。
席歲然露出思索的神色,仿佛真在回憶自己是在哪裡聽過這首琴曲,“也不儘然是先生手裡這一首,以前家中哥哥喜歡時不時的收集些稀有的琴譜,聽哥哥彈得多了也就記下來了,也許兩首曲子隻是風格相似也說不定。”
“嗯…,也有道理。”徐連子連連點頭,隻道,“哪有那麼巧的事。”
“琴音流暢,指法嫻熟,最重要的是老頭子我能感受到你能同這琴譜的主人共情通意,實在是難得。”
在徐連子說完這一番話後,席歲然明顯能感受到身後那人的注視和打量濃烈了幾分。
您老可彆再說了,我恨不得立馬同這琴譜撇淨關係。
絹絲手帕,柔夷文字。
席歲然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這是那位曲雪容曲貴妃的東西。不,結合這思念哀怨的曲調,應該說是曲雪容在冷宮時所做。冷宮裡時不時的便要開銷打點,一來二去的也就少了好些些伴身之物。
她留下的東西本就不多,又在去世時被冷宮裡刁蠻欺主的奴才偷走了不少,哪怕後來李序懷費儘心思想尋回來,也找不到什麼了,唯有這些琴譜因為寫了柔夷文字一般人看不懂所以不好買賣之外,其他大抵都是找不回了。
上一世,每當李序懷感懷亡母時,都會彈起這首曲子,這也是為什麼她聽到基本的旋律就能反應過來的原因。
李序陵和李序啟不知道從哪裡找來這個木匣子,又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把她們引過來,名為探討琴藝,實則借機羞辱。隻是他們實在不該,不該觸碰到他的底線。
雖然李序懷此刻隱忍不發,但按照她對他的理解,這份仇他定然是記下了。
在這種情況下,若是讓李序懷察覺到蹊蹺之處,她還真難圓過去。
席歲然答道:“先生謬讚了,想來是與她同為女子的緣故,因而能格外共情些。”
活了大半輩子的徐連子格外受挫,不是因為沒看懂琴譜,而是突然發現自己的領悟能力還比不上一個閨閣女子,“席姑娘穎悟絕人啊!原本想著能收一個像你哥哥一般的徒弟,如此看來我是不配當你師父了。 ”
若說之前在嘉德殿時王玉凝還能裝出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樣子,那麼此刻她麵上再也掛不住了。
徐連子一連兩次誇讚全都給了席歲然,真是讓她出來好大的風頭,王玉凝長這麼大什麼時候被如此忽視過?偏偏她還無法確定席歲然到底記不記得小時候的事,保險起見還是先不和她撕破臉為好。
她聽到他說:“你彈得很好。”
身後那人語氣平淡的仿佛在點評一件與他毫無關係的事。
不,這並不是一句尋常的誇讚!
他還是發現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