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先生一手拿著書讚許地拍了拍席歲然的肩,示意她坐下。
轉頭又開口對紀修遠說:“既然來了還不趕快坐下,愣著乾什麼?”
齊林生年紀大了,能夠再見到紀修遠心裡還是十分開心。
雖然張口閉口就是一頓訓誡,但話裡話外都帶著幾分抑製不住的欣喜,連著講課的語速都放快了幾分。
餘下眾人無語凝噎,這還是那個古板嚴厲,規矩繁多的齊林生齊大儒嗎?!
緊接著又說了些君君臣臣的道理,一連幾節課下來,大家都感到有些困乏。又估摸著過了幾個時辰,齊先生自己也講不動了,便放了學。
紀修遠是最後一個到,緊接著第一個走出學舍的。
他自小便離了淮安與這些世家公子也沒有什麼交情,況且紀修遠在戰場上廝殺慣了,於這些養在富貴窩裡寫詩作賦的人實在搭不上什麼話。
席歲然想著沒了什麼事情,正準備收拾東西回去,陳文正卻突然走過來一把拉住她說:“下了課便沒什麼事情了,我有一事正好請教秦兄。”
這麼多人麵前,席歲然也不好駁了他的麵子,隨後坐回位置上說道:“陳兄請講。”
陳文正看了一圈旁邊的人,確認除了站在自己這邊的,餘下都是些寒門子弟,便開口道:“齊先生說一國受命於君,秦兄認為或長或賢,誰能為君?”
席歲然心想,今日我若接了你這話,莫說秦家,怕是席家都要受牽連,頂個妄論儲君的罪名。
不過看陳文正的反應,這裡都是他那一方的人,這倒是個讓彆人開口的好機會。於是反問道:“長幼尚且容易分辨,那賢德與否又當如何區彆?”
一個衣著華貴長相富態的人開口道:“秦兄說得有理,我家那長兄平日裡裝的人模狗樣,其實就是個酒囊飯袋的草包罷了。要想發揚光大,還是得靠我。”
這人的貼身小廝忍不住想,秦公子說的好像不是這個意思……
另一人開口道:“當今聖上年邁且子嗣不多,皇後娘娘膝下隻有兩位公主,雖然有其他娘娘的兩個皇子養在身邊,但始終比不上有個嫡長子的好。”
旁邊有人立馬反駁:“按你這意思,倘若有了嫡長子就不必再看賢明與否了?”
那人一時麵子上掛不住,立馬說道:“這不是沒有嘛。”
陳文正看這些人越聊越偏,壓著聲音開口:“這兩個皇子,你們看好誰?”
“那自然是貴妃所出的長子,論出身論年紀,誰能比過他?”
一人開口道:“若說德行誰又能比過三皇子,隻不過母家差了點,三皇子的課業可是得過齊先生誇讚的。”
“得過誇讚有什麼用,要說還是有位嫡長子的好,名正言順。”
席歲然默默聽著他們討論,發現這些人基本分為三類,一種是支持立長的,一種是主張立賢,還有一種幻想哪天能有個名正言順的嫡長子。
重要的是,這些人都沒有提起那位二皇子。
席歲然主動問道:“諸位似乎忘記了當今聖上還有一位皇子。”
“你說他啊——”立即有人做出鄙夷的神情,而後不屑的開口道:“一個被當作女子養大的皇子,便是這全天下最大的笑話。”
還有這種事?
席歲然對這本書的吐槽更加難以言表,這些事情彆說是女主,就連擁有上帝視角的她都不知道的。
關鍵要素全不給,她不死誰死?
***
二十年前,天下大亂。
那是真正的混亂與無序,景國、柔夷、西襄三方勢力彼此鬥爭,互為牽掣,死傷無數,百姓顆粒無收,隻能剔肉飲血,易子而食。
即使是紀老將軍親自帶兵上陣,也是打了四年才攻下西襄。
景國雖然作為戰勝方,卻也在四年的拉鋸戰中損耗過多,況且還有柔夷虎視眈眈,一個不慎便是個滅國的下場。
所幸上蒼庇佑,柔夷那年下了很大的雪,這對一個遊牧部族是巨大的打擊。
於是柔夷的首領便送了部族的公主來和親,這女子就是二皇子李序懷的生母。
那公主異域風姿,容貌一絕,琴技也是十分高超,初來景國便得到了皇帝的寵愛。聖上更是不顧群臣反對,在那女子懷孕時賜了她皇貴妃的位分。
可那女子卻被查出與他人勾結,偷偷把景國的情報送去柔夷,此事關乎國家命脈,這下就連皇帝都保不住她。
念在她還懷有身孕,聖上便饒了她一命,隻叫人剝了位分關去了冷宮。
七個月後,冷宮傳來消息,說那女子誕下一位公主,左不過是一位無用的公主而已,沒有人會在意她的生死自然也沒有人會關心她的情況,李序懷也因此躲躲藏藏活到九歲。
可幾年後,李序懷卻突然出現到了皇帝麵前,還正巧救下皇帝。
聖上一看到李序懷這張臉便立馬想起來當時心心念念的人,立刻要人把廢妃從冷宮裡接出來,隻可惜得到的是佳人已逝的消息。
也許是李序懷救駕有功再加上對那女子的愧疚,聖上給了李序懷一位皇子應有的待遇。
此事一傳出去,世人皆知當年那位冷宮的公主居然是個皇子,震驚之下更多的是懷疑和爭論。
一個被當做女子養大的皇子,隻不過是他人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這樣的人難道你還指望他繼承大統?
聽到這,周紹終於忍不住開口:“此人曆儘磨難,心性堅韌,將來未必不能成就一番大業。”
身邊那人想起周紹幼時的處境,立刻收了對李序懷的奚落,附和道:“那是那是,還是周公子深謀遠慮,我等就指望周公子提攜了。”
雖貴為皇子卻被如此忽視,要知道皇城裡沒了權勢可是比奴才還不如,席歲然無法想象那段時間他是怎麼挨過來的。
轉念一想,可那又如何,書中死在詔獄裡的人是她,全家滅門的也是她。
當時正是皇帝準備立太子的時候,皇後為了壯大自己膝下兩位皇子的勢力,便在朝臣中為其擇妻。
雖然李序懷沒有養在皇後膝下,可那皇後是出了名的賢惠,於是原主便入了皇後的眼。
當時的席歲然有個文曲星下凡的哥哥,自己也有著淮安才女的稱號,最為重要的是席歲然母家是文臣而非武將。一來更添了皇後賢惠寬厚的名聲,二來又避免了李序懷勢力壯大,和她的皇子搶皇帝的位置。
嚴冬至,寒鴉叫,一旨婚書便到了席家,入了宮門,便是悲劇的開始。
席歲然抬頭,看著窗外枯敗而僵硬的枝條,寒風卷襲著幸存的幾片樹葉簌簌作響,心中默念道,時間不多了。
我該怎麼做?心緒如同放在火爐中炙烤,席歲然再也待不下去一秒鐘,頓時起身而出。
背後似乎有人在喊她。
不管了,席歲然此時隻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整理思緒。
席歲然一心顧著離開這裡,腳下步伐也越來越急。急急忙忙間,一個不小心就和拐角的人撞在了一起。
“抱歉。”席歲然立馬道歉。
“……”
這也不能怪她,畢竟誰會像根柱子一樣站在角落。
席歲然匆忙抬頭看向這人的臉。
……啊,活閻王。
席歲然開口道:“紀公子不是走了嗎?”
“我在等你。”
“啊…哦。”席歲然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現在心裡亂得很,又和紀修遠沒什麼交際,隻能等紀修遠開口。
紀修遠看這人除了讀書時比較機靈,其餘時候都是呆呆的模樣,實在是想不清楚為什麼席珩這麼看中他。
“昨晚我押著人回去時,路上遇到幾個歹徒。”
歹徒?席歲然想起書中死得不明不白的紀修遠,連忙追問:“那你沒事兒吧?”
聽到這話,紀修遠蹙眉:“你這是什麼問題?我自然好好的站在這裡。那歹徒直奔在披香台鬨事的那幾個人而來,若不是我的人在,估計他們已經死了。我當時去得晚,你和周紹他們在一起,可有發現什麼異常之處?”
席歲然看眼前這人確實不像什麼有事的樣子,細細回憶了一番:“是周紹。當時沈荀想要拔劍情緒十分激動,周紹在他耳邊說完話之後他便冷靜下來了,想來是周紹許諾了他什麼。”
“那好,若你想起什麼就及時告訴我。”問完了想問的事情,紀修遠習慣性的轉身正欲離開。
突然又想起秦然剛才急急忙忙,魂不守舍,一副被人欺負了的樣子,腳下的步伐頓了頓,遲疑著開口道:“你初來書院,若是受了什麼欺負就去找你席兄,他在書院麵子大的很。再不濟,來找我也行。”
“?”
這人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她又何時受了欺負。
之前為了解答紀修遠的問題,席歲然迎著風口站了許久,又趕上入夜了氣溫驟降,此刻正哆嗦著紅著眼。
紀修遠自幼習武,又向來穿得單薄,自然不覺得有什麼冷。也隻有席歲然被凍得連腦子的反應都慢了幾分。
看著眼前這人安慰了幾句話就紅了眼眶的樣子,紀修遠心想這人未免也太嬌氣了。個子不高,身形瘦弱,眉目中透出幾分秀氣,那手養得極嫩,像是連劍都不曾拿起過。
紀修遠看他低著頭不說話,以為是被人說到了傷心處正難過著,他又不會安慰人,於是拿出自己隨身的短劍遞給席歲然:“這個給你,以後遇到了危險也好拿來防身。”
隻見這劍身雪亮如霜,劍柄上雕刻著精致的雲紋花刻,末端還刻一個看不太清楚的騰圖,想來是主人時時帶在身邊所致。
這就交換定情信物了?
席歲然連忙在繁複的衣裙裡翻找梅花墜子,隻是還沒等她找到,那人便擺了擺手示意不必客氣,徑直離開了。
席歲然摩挲著好不容易翻出的玉墜子,隻剩月光透過稀疏的樹枝,稀稀拉拉的籠罩在紀修遠離去的背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