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1)

臘月十三便是陳家嫁女的日子。

眼見婚期臨近,淮安王還遲遲不肯過繼陳皎,鄭氏母女坐立難安。

陳賢樂又鬨了一場,把屋內能砸的儘數砸得粉碎。

伺候她的劉婆子勸不住,隻得差人去金玉院。

陳賢樂披頭散發坐在地上,她遺傳了鄭氏的銀盤臉,有一雙好看的柳葉眉,杏眼,櫻桃小口。

笑起來時臉頰有酒窩,天生麗質,是個典型的美人坯子。

作為嫡係女,她打小就泡在蜜罐裡,一輩子不曾受過這等屈辱,哪裡甘心嫁到交州?

不一會兒鄭氏匆匆過來,看到滿地狼藉,卻無可奈何。

陳賢樂淚眼婆娑,悲聲問道:“阿娘,爹是不是非要逼死我才會善罷甘休?”

鄭氏心肝兒都碎了,連忙上前扶她起身,斥責道:“說什麼混賬話!”

陳賢樂抹淚道:“我知道,他不高興舅舅他們,可我是他嫡親的女兒啊。

“都說虎毒不食子,他就狠得下心把我送到交州,葬送我的下半生?”

這話令鄭氏心中發堵。

麵對女兒的質問,鄭氏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好不容易把陳賢樂的情緒安撫穩定,鄭氏做下許多承諾才回到自己的院子。

曹婆子心疼她的疲憊,出主意道:“郎君遲遲不肯點頭,娘子還是放下姿態,為五娘求一求罷。”

鄭氏頹靡道:“我為著這事不知費了多少口舌,每每提起,便是吵架,如何能說服得下?”

曹婆子耐心道:“娘子莫要忘了,你是陳家三媒六聘抬進門的正妻。

“隻有你手裡的子嗣才是嫡親,其他的不論什麼來路,都算不得正統。”

鄭氏看著她,沉默不語。

曹婆子嚴肅道:“夫妻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且放下姿態,同郎君好生敘一敘這些年走來的不易。

“你為他生養了五位子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五娘說得不錯,縱使郎君不滿妻家娘舅,也斷不該把氣撒到她頭上。

“不管怎麼說,五娘都是郎君嫡親的閨女。

“娘子且放下身段,與他好生敘一敘,萬一說動他了呢?”

鄭氏半信半疑,“這樣就能說服他嗎?”

曹婆子:“且試一試也無妨。”頓了頓,又提醒道,“娘子切莫拿娘家說事,甚至必要的時候,你得與郎君站在一起發發牢騷。”

得了她的指點,鄭氏特地吩咐庖廚做淮安王愛吃的菜肴。

傍晚陳恩回府,曹婆子前來請人。

陳恩不想與鄭氏爭吵,回拒道:“今日我乏了,有什麼話明日再說。”

曹婆子連忙道:“還請家主過去開解一回,娘子心中不快,對鄭治中滿腹牢騷。”

治中從事鄭章是鄭氏兄長,陳恩果然生出好奇。

因為往日每每提及鄭家人,鄭氏都是護著,今兒倒是奇了。

那種好奇促使他過去了一趟。

這出劍走偏鋒果然有奇效。

鄭氏出來迎接他時發牢騷,一臉嫌棄數落自家兄長的不是。

陳恩心中裝滿了狐疑,忍不住問:“大舅子又怎麼把月娘給招惹了?”

鄭氏埋汰道:“我阿兄手伸得太長,管得寬。”

陳恩沒有吭聲。

鄭氏:“在娘家時他就愛管束我,來了陳家仍愛插手管事,我心中不痛快。”

當即同他八卦鄭家大嫂愛占小便宜的毛病,以及親哥鄭章的諸多不是。

雖是不痛不癢的雞毛蒜皮,卻聽得陳恩通體舒泰。

夫妻入了邊廂,鄭氏主動上前解下陳恩身上的兜帽鬥篷,掛到椸架上。

婢女端來銅盆供主子淨手。

仆人陸續傳菜,皆是陳恩喜愛的菜肴。

鄭氏討好道:“今日妾心裡頭煩,想請郎君暢飲兩杯。”

陳恩見她態度溫順,倒也給體麵,說道:“也罷。”

夫妻二人麵對麵落座,曹婆子遣退仆人,到門口守著。

鄭氏溫了酒,給陳恩倒上一盞,又給自己盛滿。

陳恩道:“月娘酒量不好,少飲些。”

鄭氏滿腹牢騷,“郎君提醒得是,可是今日我心中著實憋悶。”

說罷又替陳恩布菜,“郎君嘗嘗這道酒釀鴨。”

陳恩取筷嘗了嘗,點頭道:“甚好。”

鄭氏笑了笑,又替他布另一道菜肴,還盛了一碗湯。

夫妻二人已經許久沒有心平氣和坐下來好好說過話了,鄭氏心中似有感慨,說道:

“算起來,我來陳家已有二十多年。”

陳恩點頭,認真思索道:“今年是第二十七年。”

鄭氏舉杯敬他,誠懇道:“現如今兒女們長大了,我們的人生已過大半。

“年輕時我性情驕縱,與郎君磕磕絆絆,處處護著娘家,今日猛然回首,心中不是滋味。

“這一杯,是月娘賠給郎君的不是,多虧你的包容,才能讓我安安穩穩走到今天。”

她到底是文化人,說出來的話甚有涵養,這是底下姬妾們難以達到的高度。

陳恩也甚有感觸,對這位正妻既有埋怨,也有夫妻情義。

“今日的月娘倒叫我生疏得很。”

鄭氏苦笑道:“想來往日我的驕縱確實讓郎君為難了,該自罰。”

陳恩沒有答話。

鄭氏飲下半杯。

陳恩提醒道:“月娘酒量差,莫要喝急了。”

酒入喉辛辣無比。

鄭氏又喝了少許羹湯壓壓酒氣,她有心打感情牌,追憶過往道:

“我記得三郎十歲的時候闖禍挨了打,被郎君罰跪祠堂,病了一場。

“當時我氣得半死,與郎君鬨,口不擇言說郎君偏心大郎與二郎。

“如今回想起來,到底是三郎犯了錯,受罰是讓他明白責任。我卻像潑婦似的不分青紅皂白出口傷人,想來那一回郎君是氣極我的。”

這話勾起許多往事,陳恩回憶道:“月娘總說我偏心大郎和二郎。”

鄭氏:“那是我受了父兄挑唆,才犯的糊塗,如今回想那些荒唐事,實在該罰。”

陳恩給她台階下,“我也該罰,讓三郎在祠堂裡發起高熱,實在疏忽。”

二人舉杯相互敬酒,各自飲下。

鄭氏叨叨絮絮提起嫁到陳家的這二十多年,說話的語氣心平氣和,會翻舊賬,也有自省。

夫妻雖有矛盾,但還不至於是仇人。

她這般和軟的態度,就算陳恩心裡頭知道她的目的,也不會說刺激話語。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鄭氏有些醉意。

她握著酒杯,麵色黯然,“想來郎君是怨我的。”

陳恩看她神色不對,道:“月娘應是醉了。”

鄭氏搖頭,“我沒醉。”頓了頓,“這些年我處處維護娘家,忘了自己日後仰仗的是郎君,你心中隻怕笑話我不明事理。”

陳恩:“月娘醉了。”

鄭氏醉眼迷蒙,吐真言道:“我心裡頭其實憋著一股氣,就想處處壓二房一頭。

“我嫉妒李春琴與郎君知根知底的親近,嫉妒大郎與二郎得郎君疼寵。

“我就想與他們鬥,可是又瞧不起自己跌了身價。

“陳郎,你說我是不是傻呀?”

她似乎有些傷心,眼巴巴地望著他。

陳恩一時沉默。

鄭氏抿了一口悶酒,自言自語道:“我知道郎君嫌我不辨是非,小肚雞腸。

“我承認,我的心眼真的很小,身上毛病也多,總為著娘家人惹郎君生氣。

“這次五娘嫁到交州,我與你鬨過好幾回,後來想了許多,便認了,這或許就是她的命。”

提起陳賢樂,她紅了眼眶,哀哀地望著他,說道:

“郎君不喜兄長插手太多,我都明白。

“可是我們五娘打小乖巧,從不曾犯過錯。

“就隻因為她阿娘姓鄭,便要承受如此安排,於五娘來說,並不公允。

“不管郎君承不承認,五娘在這件事上都是無辜的。

“郎君執意嫁她,月娘無話可說,隻是想起往日種種,我這個做娘的,總覺虧欠。”

似覺失態,她用衣袖拭淚。

守在門口的曹婆子暗暗觀察陳恩的表情,他顯然有些感觸。

“五娘確實是個好孩子。”

鄭氏的情緒恢複了平靜,露出憐愛的笑容,“她像我年輕的時候,被慣養壞了,若論起懂事,元娘和二娘比她更甚。”

陳恩沒有吭聲。

鄭氏幽幽道:“不提這些了,省得郎君掃興。”

說罷又給他斟了一杯。

接下來陳恩都不言不語,喝了好幾杯悶酒。

見他不大痛快的樣子,鄭氏覺得這出劍走偏鋒應是有成效的。

晚些時候陳恩回了自己的院子,並未在這邊留宿。

當天夜裡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往日他一門心思打壓鄭家,今日卻有所鬆動。

亦或許鄭氏說得不錯,陳賢樂到底是他嫡親的女兒,又是一手看養大的,若真為了打壓鄭家而毀了她的一生,確實值得商榷。

他有很多女兒,但陳賢樂是嫡出,嫡庶還是有區彆的。

就在陳恩搖擺不定,開始考慮是否要把陳皎過繼到大房作替換時,崔玨出手了。

今年的冬日雨水特彆多,南方雖少雪,卻比北方陰冷。

那種潮濕的陰冷鑽骨頭縫,每到冷天,崔玨的膝蓋就會疼,因為雙膝在小時候曾被折斷過。

室內的炭盆燒得旺,若是尋常人進屋,定會覺得燥熱,他卻渾然不知。

一人,一榻,一棋盤。

外頭雨聲淅淅瀝瀝。

崔玨一邊翻棋譜,一邊研究矮幾上的棋局。

他曾接受過優良的士族教養,知琴棋,懂書畫。

同時也經曆過“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的世情。

修長指骨拈起一粒白子落到棋盤上,沉思的眉目裡皆是雋秀。

忽聽外頭傳來一道聲音,是汪倪,“家、家主。”

崔玨微微抬頭,“回來了?”

汪倪:“人帶來、了。”

崔玨:“進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外頭的冷風裹挾著雨水往室內鑽,一人蒙著雙眼被汪倪推進屋。

房門關閉,坐在屏風後的崔玨側頭看向外麵。

男人被汪倪粗魯地按跪到地,摘下他臉上的布,露出來一張討喜的小白臉。

清秀俊美,膚色白淨,瞧著唇紅齒白,很符合大眾審美。

崔玨挑眉,陳五娘眼光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