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攸寧興高采烈準備再去醫院,卻被告知薛槐已經出院。
她當即大發雷霆,明明自己專門交代過對方,讓他彆急著出院,自己還會來看他,不想對方將她的話當成耳旁風。
但她很快又想,薛槐出院,說明身體確實沒問題,思及此,又覺得是好事。
霍六小姐一向習慣將人將事往好處想,因而任何煩惱,轉頭就不在意了。
隻是接下來,薛槐在家養傷,好幾日沒去督軍署,她忽然就覺得日子變得格外漫長。
自打火車站出事到現在,已經快兩個月,雖然沒被禁足,但他爹和大哥卻再不允許她隨便外出,尤其是傅文賢之事後,除了霍宅學校和督軍署,哪裡都沒去過。
到了禮拜天,她終於在家中待不住,軟磨硬泡之下,霍督軍總算答應她與小姐妹去出門逛街,隻是必須由保鏢跟著。
所謂小姐妹自然就是她在金陵女校的同學蘇湘靈,對方是城中富商家的小姐,家中與霍家有些交情,也是學校裡為數不多知道攸寧身份的學生,順理成章成了好友。
上回火車站之事,蘇湘靈也是嚇得在家待了好些日子才複學。
“攸寧,你到底想買什麼?是要送人嗎”
一早出門到現在,兩人已經連著逛了兩條街,一開始湘靈以為攸寧就是拉著她閒逛,但一路下來,發覺她似乎是要買東西送人。
“嗯。”攸寧點頭。
她其實是想買禮物送給薛槐,這事兒說起來也沒什麼不可告人,畢竟對方救了自己幾次,自己口口聲聲說要感謝他卻一直沒付諸行動,這回對方受了傷,於情於理自己都得有點表示。
隻是除父兄,她沒給其他男人送過禮物,也並不知道薛槐喜歡什麼,隻能多逛逛看有什麼合適的。
湘靈一聽,頓時來了興趣,畢竟這位好友一向是家中寵兒,何時這麼費心為彆人挑過禮物,便好奇問:“你要送給什麼人?”
攸寧如實道:“我大哥手下一個參謀。”頓了下,又補充一句,“就是之前在火車上救下我們那個。”
湘靈雖然已經不記得薛槐長相,但那日的驚心動魄卻還記憶猶新,聞言臉色頓時一僵,支支吾吾道:“就……就是那個把人腦袋砸得血花四濺的男人嗎?”
聽到這話,攸寧有點不高興地撇撇嘴:“那是人活該,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哦。”湘靈心道,明明那次你還拿杯子砸對方頭,後來自己也嚇得半死。想了想,她又說,“那你為何要給他送禮物,他是你大哥手下,救你本就是分內之責。”
攸寧眉眼彎彎看向好友:“他很有本事的,後來又救了我兩次,我大哥在署裡開了現代軍事課,他是第一期的講師,我跟著一起去聽了課,收益良多,不料前幾日他意外受了點傷,我就想著應該送他點什麼。”
湘靈點點頭:“那確實是該表示一下。”
攸寧蹙著眉頭問:“你覺得我送什麼比較好?”
“他家境如何?”湘靈隨口問。
攸寧對薛槐身世背景自然知道個大概,京兆地方通縣人,父母雙亡,孤身一人來的金陵,聽說租住在城北雜院。平日除了戎裝,就是一身洗得有些發舊的襯衣,唯一值錢的大概就是手上那塊腕表。
“應該不太好。”攸寧道。
湘靈攤攤手:“那你想感謝他,給他一筆錢不就好了?”
“那怎麼行?”攸寧當即反駁,頓了下又趕緊補充,“我大哥已經賞過他錢。而且感謝人重要的是心意,哪能這麼庸俗?”
湘靈狐疑地打量她,見她平日城牆厚的麵頰,似乎隱約有些泛紅,忽然意識到什麼似的,壞笑道:“我記得那位參謀模樣好像還不錯,攸寧……你不會……”
攸寧卻是麵露茫然,一臉莫名地看向她:“我不會什麼?”
湘靈看她這懵懂的模樣,覺得是自己想多了,便笑了笑搖頭道:“沒什麼,對了,你剛是想問送什麼禮物?”
攸寧點頭:“嗯。”
“年輕男人嘛,無非就是西洋玩意兒懷表自來水筆還有打火機。”
“沒錯,那就送自來水筆。”攸寧雙眼一亮。
薛槐有手表,送懷表不過是雞肋,他也並不抽煙,不需要打火機,唯有自來水筆,人人都用得上。
如今自來水筆還是新鮮玩意兒,在金陵城裡不多見,署裡辦公用得都是毛筆,但她去上海,見到十裡洋場許多摩登青年,身上都彆著一隻西洋進口的自來水筆。進金陵女校前,三哥也送了她一支,此刻就在自己的挎包裡。
若是薛槐將上衣口袋也彆一隻漂亮的自來水筆,想來也很帥氣。
就這麼決定了。
她趕緊拉著湘靈去洋貨店,金陵不比十裡洋場,好的洋貨不多,攸寧又是個挑剔的性子,找了幾家,才終於挑中一支。
那是一支深藍色鑲金邊的自來水筆,設計精巧,做工精良,握在手中很有些份量。
足足花了五塊大洋。
攸寧對此很滿意,想象著薛槐用他骨節分明的手,握著這支筆,寫出剛勁飄逸的字跡,便有一種莫名的歡喜與滿足。
“走湘靈,我請你去金陵春吃飯。”
湘靈促狹道:“攸寧,瞧你這模樣,知道的你是去感謝彆人救了你,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挑的是定情信物呢。”
攸寧一愣,腦子裡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但還沒來得及抓住,就消失不見,她撇撇嘴道:“說什麼呢,我就是感謝人家。”
湘靈笑道:“知道知道,走走走,逛這麼久,都快累死了。”
兩個姑娘招了一輛黃包車坐上,保鏢在後麵吭哧吭哧跟著。
金陵春兼做番菜和淮揚菜,是一家中西結合的酒樓,近來深受城中年輕人追捧。
攸寧這些日子三點一線,已經許久沒來過,遠遠看到那熟悉的燙金招牌,猶坐在車上的她,便有些按捺不住得興奮。
但下一刻,她就因為酒樓門口人來人中的一道身影,而驀地怔住。
那男人穿竹布長衫,長身玉立站在街邊路沿。
不是薛槐還能是誰?
與此同時,一輛黃包車在他跟前停下,車上坐著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年輕女子,應是一對父女。
中年男人穿杭綢長袍馬褂,戴一頂瓜皮帽,胸前掛著一根懷表鏈,是個典型城中富商的打扮。
他身旁的女子穿水粉色喇叭袖右襟長襖,身下是湖綠色裙子,袖口領口裙擺處皆滾花,裙擺不大,是當下流行的款式,未曾纏足的腳上,穿的是一雙小跟的黑色皮鞋。
模樣情理,氣質溫婉,看起來是個是個受過新式教育的大家閨秀。
薛槐給了那車夫車錢,又對車上父女禮貌地打了招呼,躬身做出個彬彬有禮的有請手勢。
中年男人看著他笑盈盈下車,不知說了句什麼,跟在他身後的女孩,分明是有些羞澀地低下頭。
接著,便見薛槐與那女子一左一右跟在男人身旁,一同進了金陵春。
眼見三人身影消失在大門內。
這廂還坐在黃包車上的攸寧,原本因為出門而歡喜的笑容,不知不覺從臉上褪去,一雙秀眉更是深深蹙起。
金陵春兩層樓,一樓是大堂,二樓是包房和雅座。這會兒已經過用餐最高峰,樓上還有空出的雅座。
小二看到少女身後人高馬大的保鏢,知道非富即貴,趕緊領著人樓上安排雅座。
湘靈很快發現了好友的不對勁,奇怪問道:“攸寧,你怎麼了?”
“沒怎麼。”話是這麼說,但語氣明顯生硬得很,小臉也板著,明顯是個不高興的模樣。
湘靈不明所以,卻也不敢多問。
到了二樓,攸寧迅速掃了眼大廳,很快看到靠窗的一張雅座,剛剛那對父女正對著自己的方向坐著。
兩人對麵的那人因為椅背的關係被擋住,但攸寧知道是薛槐。
看到相鄰雅座的食客正好吃完要離開,她便對小二指了指那座位,拉著好友做賊似的走了過去。
湘靈正要開口說話,她趕緊食指抵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不明所以的湘靈,跟著她鬼鬼祟祟在雅座坐下,攸寧示意對方點餐,自己則靠在椅背,豎起耳朵聽著鄰座的交談。
薛槐這幾日聽命在家中休養,前日林顯龍上門來探望他,忽然談起他的個人大事,說男子漢大丈夫當先成家再立業,他一個人在異鄉打拚不容易,不如考慮先在金陵安個家,男人有了家眷,回到家裡不再是冷鍋冷灶冷炕頭,才更有奮鬥的動力。
他原本是要說無此打算,但很快便意識到,對方是在試探自己是否打算紮根金陵。
一個無父無母的單身漢,看上去確實隱患頗多。
於是他隻委婉道,自己如今一無所有,還沒有養家糊口的能力。
如他所料,林顯龍立即大手一拍笑嗬嗬道:“如今世道亂,金陵城中許多富賈,都想讓家中千金嫁個軍中才俊,像你這樣一表人才還留過洋的,放出去都是各家爭著搶的香餑餑。”
“立興紡織廠的王老板不知你有沒有聽過,也算是金陵名門之後,家中大小姐年方二十,先前在北京女子師範讀書,如今回到金陵,家中正欲為她尋一門好的親事。”
“這位王小姐不愛闊少小開,就喜歡穿軍裝的,隻是模樣要好點,學問也不能差。王老板去年就托我幫他留意,可你也知,署裡那群小子,肚子裡有墨汁的,也就參謀室幾個,但不是已經成了親,就是模樣拿不出手,我哪裡好意思給人介紹。”
“最近王老板又來問,我忽然就想到茂青你。那位王小姐我見過幾回,性格模樣都相當不錯,又讀過書,與你定然有共同話題。正好你這幾日休假,我幫你約上,你們見一麵。就是見一麵,你也不用有壓力。如今時代不同,盲婚啞嫁已是糟粕,還得自己相看了滿意才行。”
林顯龍這一通長篇大論,根本也沒給他拒絕的機會。
當然,眼下拒絕顯然也不是明智之舉。
於是今日,他便與王家父女,在約好的金陵春見上了麵。
王老板名叫王世年,確實出自金陵大族,也是新興商人,經營的紡織廠頗有規模,在金陵排得上前幾。
女兒茹月是家中長女,下麵還有兩個幼弟,如今這世道,他們這種普通商賈,與其找一個門當戶對的闊少,不如找個槍杆子做倚仗。
金陵是霍家當權,以他家的實力,想與霍家聯姻,自然還遠遠夠不著,但在霍家麾下找個有前程的青年才俊,應該不難。
這也正是女兒茹月的意思。
他與林顯龍有些交情,去年托他幫忙留意,卻一直沒有合適的,直到前幾天,又去問了一回,對方忽然告訴他署裡來了個留過洋的年輕人,一表人才,剛進來三個月就立功幾次,很得霍大公子重用,如今已是督軍署一級參謀,正好還未成婚。
王世年大喜過望,趕忙讓對方幫忙約了相看。
今日這一見,雖然對方臉上還有著未消退的傷痕,卻也絲毫不影響其豐神俊朗,言談舉止更是溫文儒雅,完全不似尋常見到的粗莽丘八。
留過洋的確實是不一樣。
王世年不僅自己滿意,也瞧出女兒對人很滿意,心情不由大好,坐下來寒暄幾句後,便笑眯眯道:“薛公子,聽林參謀長說你是京兆通縣人,先前在北京城上學,正巧,茹月今年才從北京女子師範念完書回來。沒事就跟我說起北京城有哪些趣處。”說著看向女兒,嘖了聲道,“茹月,你說你最喜歡的是哪裡來著?”
茹月笑著接話:“我最喜歡頤和園,皇帝的園林,如今普通老百姓,買票便能進去泛舟賞景。”
讀過書見過些世麵的大家閨秀,言談舉止很是大方。
薛槐輕笑著點頭:“我倒是還從未去過頤和園,頤和園對外開放應該是民國三年,我正好離開了北京。”
茹月自然而然接上他的話:“薛公子回國後,還未回過北京嗎?”
薛槐點頭:“嗯,未曾。”
王世年趕緊笑道:“那正好,以後茹月你想去北京重遊頤和園,可以同薛公子一起。”
原本還算大大方方的王茹月,也因為父親這毫不掩飾的牽線,而忍不住露出一抹羞赧。
是那種獨屬於女兒家的嬌羞之色。
薛槐未免尷尬,拿起茶杯,垂眸輕輕呷了口茶。
而腦子裡卻驀地跳出另一張嬌俏的臉,笑起來眼睛如月牙,明明刁蠻任性,卻又天真赤誠。
王世年見兩個年輕人似乎都有些不自在,意識到自己有點太急,趕緊又話鋒一轉:“薛公子,你來金陵也有幾個月了,金陵什麼最吸引你?”
薛槐放下杯子,正欲回答,忽然一道帶著熟悉馨香的身影,在他身旁坐下。
“薛公子喜歡什麼?當然是我們秦淮河的花船啦。”攸寧捏著嗓子嬌滴滴道,又故意往薛槐一貼,那張剛剛拿湘靈胭脂,塗了厚厚一層的麵頰上,堆起一臉笑,露出個矯揉造作的表情,“哎呀薛公子,我說你這麼些天都沒來我們船上喝酒了,原來是受傷了,嚴不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