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中,一點點靈光從芸香身上流散開,化為點點星光,沒入到每一碗草藥中。
“不要,不要再耗費自己的修為了。”
小蛇搖著尾巴,哀叫著,本不應見到淚水的動物,竟也恍似有了一些淚光。
“沒事的,我可是修行了千百年的大妖怪,隻這一點點靈力,不算什麼。”秦姑娘一如既往地笑著,即使嘴唇有點白。
小蛇仍努力地爬來爬去,“那把我的靈力,也拿去用吧!”
秦姑娘咳嗽幾聲,笑道:“你才剛化形多久呢,哪有什麼靈力,自保尚且來不及,等你再長大些,再為這些可憐人減輕病痛吧。”
秦姑娘揉了揉小綠蛇的腦袋。
好舒服,暖暖的。
冰涼的小蛇眯起了眼睛,還帶著一股香草的香味。
沒辦法,秦姑娘是名為“芸香”的香草化形的大妖怪嘛,總是香香的,也隻有如秦芸香這般修為的花草之妖,才能將靈力完全浸透入藥草中,止住瘟疫蔓延之勢。
這些日子,她不斷地輸送靈力,自身的修為耗費了大半,越來越虛弱,臉色越來越蒼白。
而小鎮中,那曾經不斷蔓延的疫病,隨著秦芸香的虛弱,卻慢慢的開始變得可控起來,人們的哀叫和痛哭,混著苦澀的湯藥,也漸漸淡了下去。
……
人是脆弱的生物,人也是堅強的生物。
即便瘟疫中,那些白色的紙錢灑了一遍又一遍,哀傷的嗩呐奏了一遍又一遍,可人們終是熬了過來,可怖的創傷不會再擴散,還會慢慢結成痂,繼而變成人們心裡的傷疤,再不會被提起。
瘟疫,熬過去了,一切都好像恢複了原狀。
隻是鎮裡的人,見到秦芸香熱情了許多,他們送來了自己種的扁豆,送來了甜滋滋的蜜石榴,還有老母雞剛下的新鮮雞蛋,甚至走在路上,還能看到給芸香羞澀遞花的小夥子。
小蛇甩了甩尾巴,這個不好,這個很不好。
它要記住這個來獻殷勤的討厭鬼,要是再敢來,就嚇一嚇他。
其他的還可以,其他的禮物,還算可以。
畢竟,他的芸香姑娘,就是這個世間最好的大妖怪,就該受到最多的喜愛,最頂禮的膜拜。
就連鎮裡的芝麻官,也樂嗬嗬地送來了一塊牌匾,牌匾做得很大,上麵寫著“杏林春暖,濟世救人”。
自從這塊牌匾送來之後,秦娘子閒時總是笑吟吟著望著牌匾,都不像一個大妖怪了。
聽說,鎮裡還要塑一個小小的、鍍了金粉的小人像,送給秦娘子,隻不過瘟疫沒過多久,家家戶戶都湊不出銀錢來,便準備緩一緩再做,芸香嘴上說著“不用不用”,又有點小聲地喃喃道,其實有個木頭做的就足夠了……
隻不過這聲音太小了,隻有纏繞在她手臂上的小青蛇聽到了,它嘶嘶地輕笑,像是發現了什麼了不起的秘密,也順帶時不時地偷跑到縣衙裡,看看他們何時準備動工。
可妖怪們不知道,人也是這個世間上,翻臉最快的動物。
小蛇永遠忘不了那一天。
那是一個秋風蕭瑟的晴日,醫館裡闖進了一個戴著鬥笠的男人,秦芸香笑吟吟地掀開他的麵罩,一瞬間,她怔楞了一下,男人臉上遍布瘡疤,爛肉已深入白骨,看起來竟要從臉上掉下來般可怖。
這瘡疤像一把尖刀,能輕易剝開每一個經曆過瘟疫的人的心痂,鮮血淋漓。
秦芸香隻看了一眼,便收了滿臉的笑容,她將夥計打發走,扶著幾乎要暈倒的病人進入了內堂,而此時,這個男人已經痛暈了過去。
小蛇從袖子中鑽了出來,“好醜,好臭,人怎麼總會得很多奇奇怪怪的病,又難聞,又難看。”
秦姑娘靜靜看著昏迷的病人,輕舒了一口氣。
“還有救,還來得及。”
這一次,不再是點點的靈力,而是有綠色的草,從秦姑娘身體中生長出來,從手上,從腿上,從臉上,生長出來,蜿蜒著飄向生病的男人,隻消一瞬,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子,便成了一個渾身長滿綠草的“怪物”。
那綠草舞動著,緩緩伸向男人。
黑色的病氣,從病人身上被牽引出來,繼而被綠色的藤蔓慢慢吸收,芸香的額上冷汗滴落,黑氣吸得越多,那藤蔓上的枝葉就更卷曲、枯黃,而男人臉上的腐肉竟能看到長出一點新肉芽,無力的身體也仿佛多了一分氣力。
沒想到,就在此刻,恢複了一點精神的男人,睜開了雙眼。
他的眼前……
他看到的……
“啊!啊啊——!!”
隻聽得”仁心堂”裡一聲尖叫,一個臉爛了一半的男人跌跌撞撞地闖出來,大叫著:“怪物啊!怪物!!有怪物要取我性命!”
他拚儘全力,也隻從內堂跑到外堂,全身無力,跑也跑不動,一屁股栽在門檻處,手腳並用地爬了出來。
而那些路過的村民,則變了臉色。
“妖怪?大白天的,怎會有妖怪?”
“你看看這個人,臉竟被妖怪吸食一半了,好生嚇人啊!”
“天啊,秦姑娘還在裡麵呢!!”
“這可如何是好啊,這可如何是好啊!”
一時間,人頭攢動,眾人瑟瑟發抖。
“鄉親們,彆慌!”一個壯漢站了出來,正是那個羞澀給秦姑娘送花的男人,他拍了拍壯實的胸脯,手握掃帚,高聲說道。
“我先進!秦娘子在大家病中日夜操勞,今日這“仁心堂”出了怪事,我們可不能置她的安危於不顧,我來打頭陣,大家跟上,誓要從妖怪手中保護秦娘子!”
男女老少想起了笑吟吟的秦娘子,心裡竟多了幾分膽氣,紛紛叫嚷起來:“保護秦娘子,不怕妖物鬼怪!保護秦娘子,不怕妖物鬼怪!”一刹那,一群人湧了進去。
小蛇想起那一天,仍是渾身發抖。
那些愚昧的人們,親眼看到的,自然不是什麼要危害秦娘子的“妖怪”,正是緩緩將綠草收回體內的秦芸香。
她本是大妖,耳目聰明,外麵說了些什麼,聽得一清二楚,可她乃吸取天地靈氣所化成的草木妖怪,以真身吸儘疫氣,本就耗費修為,而這病氣竟不止傳染人類,竟還染上了她的妖體。
她已來不及將真身儘數收回,看著衝進來的人群,秦芸香似是已預料到結局一般,倚在櫃門邊,慘然一笑。
人們拿了武器,戰戰兢兢地圍著她。
“妖怪?!!竟真有妖怪!!”
“妖怪吞了秦姑娘,這妖怪要活吃了秦姑娘!”
“不是……不是……”一個眼尖的男人發現了。
他曾見過妖邪,便是一眼就認出,“什麼妖怪要吃了秦姑娘,你們睜開眼睛瞧瞧,這仁心堂的秦娘子,分明才是妖怪,你看,你們看,她身上還有綠草在緩緩收回呢!!”
“什麼!秦娘子竟是妖怪!!”一個常來抓藥的姑娘驚訝地捂住了嘴巴。
本是要衝進來保護心上人的壯漢,一時之間呆傻在原地,手上高舉的掃帚,竟不知該不該落下。
正在僵持之時。
啪——
一個雞蛋砸碎在秦芸香身上。
一個小孩子從母親身後探出身,他手裡握著剛從市集挑選的鮮雞蛋,奶聲奶氣地說道:“妖怪!都是壞東西!畫本上說,妖怪都是壞東西!要吃人的!”
小孩子的心思純淨無比,但卻有種天真的殘忍,他不懂什麼是恩與怨,更不懂那些隱在背後的彎彎繞繞,他隻知道,小人書上明明白白寫了,大人們夜晚也用這些話來嚇唬孩子——
妖物,就是壞的,是這世間最壞的怪物。
小蛇暴怒欲裂,從秦芸香的袖中躥出,朝著眾人張開血口,發出狠狠的嘶叫聲。
人群更是震動,“天哪,她居然還豢養妖蛇!”
“我就說,怎麼她這裡的藥錢這麼便宜,她,她是在拿大家夥試那些妖鬼之物!”
一名男人更是驚叫道:“難不成,難不成疫病也是從這裡流出去的?!”
此言一出,每個人內心皆是驚懼。
難不成,難不成……
疫病如流言,流言如疫病,此刻,竟也分不清,哪些更好笑了。
秦芸香搖晃著身體,站了起來,疫病蔓延時,她大量的散儘靈力,用來煉藥,此刻更是讓疫氣直染本體,那病氣又急又狠,她已來不及將病氣化解,一時間氣血翻湧,一口黑血直吐到地上。
尋常百姓更是驚得倒退幾步,懼怕異常,她表麵上又變回了那個秀麗溫柔的秦娘子,可是秦芸香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
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卷起小蛇,踉踉蹌蹌,慢慢朝外走去。
百姓們都抖抖索索地讓開一條路,不敢上前。
忽然,她的背後一涼,黏糊的粘液從身上滑落,緊接著,她聽到了很多東西砸落到地上的聲音。
恐怕又是雞蛋吧。
秦芸香沒有回頭,隻一步一步走出了小縣城。
……
……
聽說,那肆虐鎮中的瘟疫,竟是一個滿身覆滿綠草的詭怖妖怪傳播的。
這個妖物想拿著全縣人的精氣煉製藥草,尋求長生之道,為禍世間,妖物的心,又狠又毒,恐怕是早就與人類結了怨仇,它將這一腔的壞心思,全發泄到了人類身上。好在縣中的百姓,慧眼識妖怪,將此妖驅逐。
自此以後,小鎮中,再無疫病,家家和樂。
至於那晦氣的店鋪,早被一把火燒了個乾淨,連牌匾也被劈了。
“他們,他們就是這麼說的!大街小巷,都是這麼傳的!!那些可惡的人,疫病來時,你耗費修為熬藥,助他們擺脫苦痛,更是以真身吸取病氣,可他們卻如此說你!”
小蛇,已能化成人型,急急說道。
在破廟中,綠衣青年熬著藥湯,眼裡流下熱淚,他不願讓她看到自己哭地如此難看,隻背對著她,邊說邊偷偷擦淚水。
秦芸香倚在稻草邊,勉力微笑,咳嗽幾聲,她低頭,手絹上一片殷紅。
“他們,隻是害怕,隻是…不懂而已。”
小蛇聽得背後虛弱的聲音,隻恨不得將那些人描繪地越壞越好,讓她趕緊忘記那些忘恩負義之輩。
“人類,沒有好東西,都是壞人,壞人!今後,我們就再不理他們了,隻逍遙地做妖怪,任他們老死,病死,瘡疤長滿臉,爛死,也再不要去管了!”
小蛇忍著燙,將藥湯倒到碗中,他跟著秦芸香,耳濡目染,竟也通了不少藥草知識,隻不過熬藥對於他這種冷血動物,實在太痛苦了。以後,可不要再做這種活了。
等她…身體好後……就再也不碰這該死的藥草了。
隻跟她一起生活在林間,找一個水草豐美的地方,陽光要暖暖的,水要淨淨的,自己也要努力修行,為她渡靈氣,讓她的病快快好起來。
小蛇想著以後的生活,紅著眼睛捧著藥碗轉身,卻看到秦芸香暈倒在地上,胸口儘是鮮血,他驚懼到渾身發抖,雙手捧不穩藥碗,“砰”地一聲,精心熬製的藥湯全摔在了地上。
“怎……怎麼了,你哪裡不舒服!”
他跪到她身邊,扶住她虛軟的身子,才止住的淚水,又從小蛇的眼睛裡冒出,怎麼也停不下來。
秦芸香緩緩睜開眼睛,淡淡笑了:“我,我要成仙了……你彆……難過,回山中生……活吧……”
“不要,不要,是你把我從山中救回,我不回去,我哪裡都不會去,我隻呆在你身邊!”
秦芸香口中溢出鮮血,抬起手摸著小蛇的頭,“我要……成仙了,你怎麼跟著我呢,難道你也要誦經念佛,修道成仙嗎,聽話,回…到山中,忘了……這一切……”
小蛇眼含熱淚搖頭:“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成仙,不要離開我,我會找一個寺廟,給你塑一個大大的金身,好不好……不要……離開我……”
“求求你,不要離開我!”
秦芸香沒有回答,她再也沒辦法回答了。
眼眸緊閉,指尖垂下。
天地間,隻聽到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