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一切已經安排好了,可是……夫人您真的要這麼做嗎?”
侍女有些擔憂的看著那正伏案練字的女子,手裡捧著南瓜形鏤雕喜鵲登梅手爐,外罩玉白織錦鴛鴦交頸套子,很是精致華美。
屋內熏香嫋嫋,縱使在冬日也是溫暖宜人,可侍女卻不明白夫人明明是四品大員的妻室,雖有一繼子,但如今夫人也有身孕,遲早能地位穩固,為何會想假死離開?
薑曦聞言,緩緩擱下青玉筆,看著白紙之上,“寧靜致遠”四個大字,筆墨厚重,勢緩均亭,撲麵而來一種讓人心中一定的安然。
演戲,自然要演全了。
侍女忙將手爐遞了上去,薑曦接過後,眉眼微垂,緩緩吐出一口氣,調整好心情,隨後這才淡聲道:
“這樣的生活,非我所願。”
她薑曦可以如路邊一根低賤的雜草,被人踩死,卻不能做德安侯府攀附權臣的雲梯。
她不願!
若非是那德安侯府遣來的婆子實在難纏,她也不會在這裡停留一載。
“可若是夫人離開了侯府,那肚裡的小少爺又該如何是好?”
小少爺?
薑曦的唇角微抿,神態間卻帶出了一分慵懶隨意,她怎會允許自己生出不該存在的孩子?
一個……並不存在的種子罷了。
“不必多言,我意已決,三日後我會為我腹中的“孩子”去雷恩斯祈福。”
“是,夫人。”
侍女應聲退去,薑曦纖細的手指在手爐上輕叩兩下,隨後她這才起身朝外走去。
府上的花園中,種著一株紅梅,乃是當初她曾寄住的莊子裡唯一的景致。
德安侯府隻道她薑曦這個孑然一身的孤女被侯府威儀所攝,必不敢造次,這麼一個物件,也不過是她想要攀附侯府的渠道罷了。
侯府給的很痛快,那紅梅也爭氣,移栽過來便活了,去歲便開了滿樹繁花,今年更勝當初。
昨夜細雪紛紛,紅梅淩寒傲放,火一般映亮了花園的一角。
園中有一小湖,結了薄冰,又落了雪,瑤台玉鏡之上,映著紅梅芳影。
此刻梅舒雪飄,清寒絕豔,彆有一番韻味。
薑曦仰頭含笑,遠遠看著,卻並不靠近,這紅梅,是她要讓自己深深刻在心裡,時時刻刻都能記著的羞辱。
紅梅樹下,她曾多少次被侯府派來的教養嬤嬤折辱,她都記著。
但,終不及連為爹娘送葬都不行的憤怒!
快了,就快了。
這一次出去,便先看看爹娘吧。
三年間,她雖然曾偷偷為爹娘燒過紙錢,卻也不知他們在地下夠不夠用?
不過,府上的廚娘擅折元寶,薑曦請教過她,聽說親人越虔誠,地下的親人便越有可能收到。
薑曦想,她若是能折一萬個,爹娘總能收到一千個吧?
爹娘這輩子沒有享過什麼福,收到這麼多元寶,指不定有多麼開心呢!
薑曦如是想著,麵上露出幾分真切的笑意。
但下一刻,一個胖墩墩的身影衝了過來:
“壞女人,爹是我一個人!”
小胖子臉蛋赤紅,眼中的惡意不加掩飾,天真而殘忍,薑曦一個措手不及,直接擊碎薄冰,墜入湖中!
寒冷的冰水逐漸吞噬了水中的倩影,窒息的感覺撲麵而來……
“咚——”
薑曦睜開眼,狠狠的捶了一下床,貝齒緊緊咬著下唇。
多少次了!
多少次了!
都說夢可以自己做主,為什麼自己每次都要被一個小屁孩推進湖裡淹死?!
明明她可以反應過來,為什麼會這樣?!
薑曦恨恨的吐出一口氣,不過三息,她便已經平靜了麵色。
這樣夢,除了讓她氣憤自己當初臨了的不謹慎外,彆無他用。
是的,自己。
薑曦是在夢中的鏡子裡看到自己,這才真正確認這或許會是自己的未來。
起初,她不過是把這當做自己做的一個荒誕的夢罷了。
而這個這個夢,她從五歲,做到了十五歲。
薑曦沉默著起身,走到院子準備洗漱,剛一推開房門,便聽到了一聲清脆的笑聲:
“曦妹醒了?灶上還溫著水,窗台上有剛買的青鹽,知道曦妹喜歡桂花,薑叔加了薄荷和桂花油,姑娘快試試吧。”
說話的是茯苓,是薑曦十三歲那年救下爹娘的性命後,回家路上撿到的。
茯苓本不叫茯苓,她當時差點兒餓死在路邊,醒來也忘了前塵,如今隻在醫館裡當個打雜跑腿的。
這會兒剛起來,薑曦不想開口說話,囫圇應了一句,等洗漱好後,薑曦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繡房:
“茯苓姐,我娘呢?”
“一刻前,隔壁的秀才娘來尋嬸兒說話了,啊,還帶著那位霍秀才呢!”
茯苓難得用這樣抑揚頓挫,又陰陽怪氣的腔調,話一出口,薑曦便不由莞爾,隨後方正了麵色:
“彆讓我娘聽到了,不然又要念你了。”
茯苓對霍雲程母子很是不喜,是打從一見麵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薑曦也不喜歡他們,更不想陪了自己兩年的茯苓因為他們吃掛落。
茯苓癟了癟嘴,說了聲知道了。
薑曦喝了一碗溫水,這時候還不是家裡吃早飯的時候,倒也難為霍家母子這麼早來一趟。
既知有客,又是鄰裡,薑曦少不得要去一趟,這會兒剛進了門,霍母那雙利眼便飛快掃了過來,刀子似的仿佛要將薑曦的骨肉切了,分了,上稱稱了。
“曦丫頭可算起來了,我做姑娘那會兒,大冬天的,四更就得起來燒水做飯啦!”
霍母的語氣帶著一絲輕快,薑曦蹙了蹙眉尖兒,很是真誠的問了一句:
“聽說您以前是農戶女,冬日的四更天起來燒水做飯,是真心乾活還是真心想烤火?”
霍母:“……”
“曦兒。”
林良玉嗔了一眼薑曦,隨後招手示意薑曦走到自己身邊,這才拉著薑曦的手,半責怪的點了點薑曦的額角道:
“你這丫頭,娘知道你性子直,但也不能這麼直!霍嫂子莫怪,這丫頭被我寵壞了。
不過,這話又說回來了,咱們女人家,也就是做姑娘的時候能輕省輕省了,等嫁人生子,那可不能了。”
“妹子說的是。”
霍母訕訕一笑,眼珠子轉動著,喝了口茶,這才看向一旁沒有開口的霍雲程:
“程兒,這次聖上選妃,你聽了消息著急忙慌就告假回來,怎麼見了曦丫頭都沒句話?”
霍雲程張了張口,皺眉道:
“薑妹妹,晨好。”
薑曦隻點了點頭,她一大早好不好的,霍雲程能不知道嗎?
霍雲程這會兒也有些尷尬,一是自己被叫破了心事,二卻是方才娘那態度。
明明前頭自己沒有中秀才的時候,娘還誇薑妹妹千好萬好,現下倒像是怕人家貼上自己似的。
霍雲程如是想著,玉白的臉上不由浮起幾分尷尬的紅暈。
林良玉聽了霍母這話,也是不由得動作一頓,半晌,這才開口道:
“霍嫂子,兩個孩子雖然一道長大,可也到了該嫁娶的時候,你這話……就有些不妥了。”
“哎呀,什麼妥不妥的,咱們鄰裡這麼多年了,嫂子什麼人你還不知道嗎?
眼下,聖上遣了花鳥使在各地尋美選秀,曦丫頭這品貌,指定能選上,到時候你和薑兄弟怕是這輩子都見不上閨女了啊!”
霍母說著,拉起了林良玉的手,語重心長道:
“我呢,也是看著曦丫頭長大的,心裡也喜歡她,這樣,讓她先跟我們程兒拜了堂,打發了花鳥使才是要緊。”
霍母這話一出,林良玉不由得審視的看向霍母,娶妻必請媒,如此才是正禮,這雲程他娘今個就帶張嘴上門,又打的什麼主意?
“哦?那霍嫂子今個來,準備什麼時候請媒人上門?”
霍母聞言,看了一眼眼中帶了一絲期待的霍雲程,淡淡道:
“我的意思是,曦丫頭還年輕,行事不穩重,先做了貴妾,等生了兒子,再讓程兒扶正便是。
況且,這三媒六聘,程兒等得了,曦兒可等不了啊!”
霍母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樣,林良玉手中的茶碗抖了三抖,心裡默念著這是女兒頭一次賺銀子買的,這才將其穩穩當當的放在了桌上,心平氣和道:
“大白天的,雲程他娘怎麼就做了夢?”
薑曦直接開口道:
“您這是欺咱們不懂大淵法了,這世上可沒有偏房扶正的道理。況且,霍雲程在您眼裡是塊兒好肉,在旁人眼裡怕是還覺得這是塊兒招蒼蠅的臭肉!”
薑曦說罷,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霍母,蒼蠅是誰,不言而喻。
“你!你!你!”
霍母氣的差點兒暈過去,薑曦說完就直接扭頭走了,她就知道這霍錢氏今個來沒安好心!
“娘,咱們來不是,不是說好了的嗎?”
霍雲程看著他娘,眼中也不由帶著幾分責怪,什麼貴妾不貴妾的,他就想娶薑妹妹為妻!
霍母氣的胸口又疼了,她這是為了誰?她家雲程眼看著可是有大好前程,她這是怕將來有更好的姑娘要嫁給雲程啊!
戲文裡不是說了,公主點中狀元郎,從此狀元郎可就是駙馬了!
這孩子怎麼一點兒也不懂自己的苦心?!
“薑妹妹,你等等我啊!”
霍雲程看薑曦負氣離去,連忙追了上去。
薑曦也沒有走太遠,霍家母子的性子她在夢中早有見識,隻不過……前些年,她還是不相信那夢會是真的,也存了試探人心的想法,待霍雲程還如夢中那般,如今爹娘避過了死劫,可霍家母子卻還是在唱著原本的戲碼。
“呼哧呼哧,薑妹妹,原來你在這兒!”
霍雲程一路急行,也沒有想到薑曦一個姑娘家竟然走的這麼快,急喘了兩下,看著薑曦的眼神,也不由多了幾分責怪。
待薑妹妹嫁過來,定要讓薑妹妹好好學學四德才是。
可等看到薑曦轉過來時,那嬌俏濃豔的側臉時,霍雲程不由得放輕了呼吸:
“薑妹妹,莫生氣了,我會娶你為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