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輾轉反側睡不著的不僅僅隻有沈明珠一個,還有一個是謝清霖。
說不清道不明,他隻要閉上眼,就能看到沈明珠那雙水光明亮的眼睛裡布滿悲傷,明明嘴上說著多謝他,卻恨不得躲他到百尺開外。
白日裡他幾乎不敢直視她微紅的眼眶,腮邊掛著的那抹青絲,更不敢去看她那纖白的十指因著悲傷,捏在帕子上小心地拭去眼淚。
他就站在她身側,掌心裡緊緊扣著那方她給自己繡過的絲帕,在上頭撫摸的時候還能覺察到柔軟而又細膩的紋樣,這樣的感覺是從來沒有過的。
謝清霖整夜都在的反複思量、琢磨,怎麼都無法入睡,直到打更聲遠遠傳過來,已是三更天了,他似乎才想到了什麼。
以前沈明珠從來不會用這樣的眼神看他,以往她看過來的眼神這種都是帶著欽慕和羞怯的,說話的語氣也是溫柔又快樂,似乎他說的什麼都會被她放在心上,他說什麼她都會信。
而白日裡她眼神中分明帶了深深的悲傷,見他遞過去的絲帕更是避若蛇蠍般驚恐的朝後退了一步。這細微的讓步,叫謝清霖敏銳的注意到了,她在害怕自己。
這是從來都沒有過的,這讓謝清霖心中隱隱不安,他睜開眼睛,黑夜中他眉目冷峻,往日裡清冷的眸子裡帶了慌亂。
作為享譽京城的才子,過目不忘是他的優點之一,以至於此時,他便迅速回想起來,第一次看到沈明珠這個眼神,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是他金榜題名那日打馬巡街,見她和人小有口角,而那女郎身後站著的惡仆幾乎要伸手去推她,驚的他嗬斥了一聲。
又沒聽她解釋,叫她孤零零的站在那裡。
那個時候她就這樣看了自己一眼。
他到現在都清楚的記得,那雙眼睛裡那日的詫異和悲傷,當時他隻以為是惱怒,直到現在才恍然失措的發現,自從那日以後,沈明珠就再也沒有用那樣依賴的眼神看過自己。
深夜中,謝清霖睜開眼睛,外頭的天上沒有月亮,星子卻是亮的,倒也不算太過黑暗,隻是他那漆黑的瞳孔卻又暗了暗。此時他才悲哀的發現,他往日裡覺得不值得一提的依賴,從那日以後,就再也沒有了。
謝清霖心中空落落的,似乎有什麼往日裡紮根於深處的東西被他親手剝離了,叫他輾轉反側,叫他一陣陣的覺得心慌。但他卻忘了,這樣的依賴在以前他的口中就是他不願意娶她的原因。
他一邊說著她沒有主見,教會她學會自立,但他自己卻又早就享受了沈明珠那獨一份毫無芥蒂的依賴。
但理智還是尚存的,他定定的在黑暗中看著床帳上頭,直直的看了半晌,許久不曾動彈,直到末了謝清霖才像是說服了自己一般歎息了一下。
也許是這麼些年一起長大,總歸是覺得心裡過不去的,不如明日給沈明珠道個歉。
畢竟,再如何來說,那也是自己的妹妹。
午夜裡的星子明亮的叫人有些惱。
已近夏日的夜裡總歸是冷意陣陣的,沈明珠也是有些睡不著,她本就嬌嫩的嘴唇已經失了血色,此時輕輕顫抖著,似乎在昭示著她的心也在承受著折磨。
原來,表兄已經有了心上人。
不,現在她該叫他兄長了。
那日後,兄長的心上人也會嫁過來吧,她到時候也要按照規矩,喚那人一聲嫂嫂。
明明那一日她親口聽到謝清霖說的,他定然不會娶她的時候,就已經下定了決心,雖不去想日後,但卻也清楚他那樣好的兒郎自然會有人欽慕,亦會有心上人。
隻是,她以為自己已經足夠承受的了這一遭,卻被白日裡那幾片杏花花瓣給擊了個粉碎,她還是會難過,甚至來不及再問長樂公主留下的問題,就幾乎是落荒而逃。
而這轉身離開,又何嘗不是她沈明珠最後留給自己的體麵,難道要再同以前那般死纏爛打、毫無主見的再跟著兄長嗎?
不,她不能,再也不能了。
但親眼看著這樣一個曾將怕黑的她救出深夜,待她輕聲細語,教會她識文斷字、吟詩念詞,有如山澗白雪皚皚般清風朗月的兄長,真的有了心上人,沈明珠還是覺得難以承受。
隻是越悲傷卻又越清醒,夜晚的涼風繞過茜紗窗直直朝著沈明珠心口上撲來,她忽而覺得一陣刺骨的寒冷將她包裹著幾乎戰栗起來。
往日裡混亂的心緒在此時儘數褪去,她睜著眼睛,忽然明白了,那人是不屬於她的,從來都是。
她不該因此消沉下去,反倒叫愛護自己、替自己著想的現在的母親擔憂,若說對錯,也沒有什麼對錯,少年慕艾罷了。
況且她又能給那人什麼呢?往日她能拿的出手的隻有親手做的那些玩意,除此以外,也許就剩她那顆分文不值的心了。可那又有什麼用?
她隻是在太過年少的時候,遇到了太過美好的人,誤以為過去朝夕相處的日子就可以這樣一輩子,卻忘了,若是沒有他們帶她來到京城,也許早就在外祖母家中的搓掖中辛苦勞作,也許早就死了。
就算僥幸不死,到了年歲,她一個連嫁妝都沒有的商賈之女能被許給什麼樣的人家呢?
這個念頭往日裡從沒想過,但在今晚卻被那幾片杏花激蕩的,冰冷的全砸在了沈明珠心口上。忽的,她覺得自己好像也沒有那麼難過了。
在謝府這五年,她學會的東西足以支撐她後半生的寂寥,這裡的一切都是她往後可以回想的美好,她沈明珠本就一無所有,現在已經夠好了。
她要學著知足。
也要學著,徹底放下。
新的一日天氣好,難怪昨夜星子那般亮堂,丫鬟采荷早早的就收拾好了房間,看著自家小姐在小院裡頭的石桌上擺弄著那支桃花插瓶。
沈明珠小心的剪掉一些多餘的枝丫,好叫這支桃花在瓶子裡能安然開放。
外頭卻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接著聽到了有人喊少爺來了。
抿了抿唇,沈明珠沒有起身依舊坐著,等到人到了跟前,這才起身迎接。
完全符合規矩,沒有一絲僭越,卻也格外的不熱絡,謝清霖看了眼這個小院,他猶記得不過是上次來的時候,眼前這人還依舊是小跑著興奮去迎他,先喚他一聲表兄,而後······
“兄長前來,可是有什麼事?”
麵上帶了點規矩的笑,沈明珠看著眼前長身鶴立的兄長,心中卻沒有了往日裡的波瀾,她不是不知道分寸的人,那幾片杏花瓣足以讓她學會如何再麵對眼前這人。
謝清霖回禮後,看著她那客氣規矩卻又格外疏離的臉,來時琢磨再三想著的那些道歉的話,卻又忽而說不出口了。
他後知後覺的看了一眼桌上那支桃花,神色微微放鬆下來,這插花的手藝還曾是他教過的,不由得開了口道:“春日裡用桃花來插花,倒是多了些合時節的雅致。”
沈明珠愣了愣,往日裡他是不喜歡這些春花的,譬如杏花、桃花,現在竟也開始愛屋及烏了嗎?她隨口回道:“上次倒是忘了問,正好先下兄長來了正好一起問了吧。”
“這支乃是在興國寺中偶遇長樂公主所賜,她似是於兄長熟識,要我來問兄長她的故事。”
果然,她問的人還是自己。
莫名的謝清霖覺得一陣舒爽,卻又不好表現的太過明顯,他開口道:“長樂公主乃是當今聖人同皇後的幼女,自幼承歡膝下,去年許給了鎮國將軍的長子趙奕武。”
似乎有些顧忌,他神色有些不自在,卻仍舊說道:“兩月前,此人被發現在煙柳花巷中得了急症,去了。”
這話簡潔明了,卻又帶出了許多的信息來,叫沈明珠不由得有些錯愕,她以前從未曾接觸這些事,但卻天資聰明,在這種事情上卻是一點就透。
“原是如此,”她輕皺了下眉頭,倒是知道了這幾句話裡頭的一些玄機,也沒有再多問,反倒是叫謝清霖有些詫異。
想了想,如今父親已認下她作為謝侯府的義女,日後定然是要開始外出應酬了,自然要給她講一下當今京城裡頭的局勢了,謝清霖這般想著,剛要開口講,卻被外麵小廝鬆墨的聲音打斷了。
“少爺,江探花郎來尋您了,在正廳等候了。”
這人委實來的是時候,謝清霖臉色變得有點難看,尤其是在聽到沈明珠開口之後,更是極為不悅。
聽得前幾日那個提點她桑林之事的江表兄來了,沈明珠正好也想看他許諾過要帶來的那幾本誌怪故事了,脫口而出道:“江表兄可是帶著書來的?”
剛剛還在思量如今沈明珠行事越來越有章法,哪料想轉頭她又露出這樣期待又天真的神色,盼著有人給她帶書來看。
果然還是缺少些曆練,迎著她期待的眸子,謝清霖嚴肅道:“到底江世兄算外男,一會我替你去拿了那幾本書,晚些時候你去我書房拿罷。”
沈明珠聞言這才反應過來,這事是她自己糊塗了,未出閣的女子哪能沒由來的拿彆人的禮物呢,尷尬的點了點頭,露出一點這個年紀該有的嬌憨來。
“多謝兄長提點。”
謝清霖聽著她略帶尷尬的腔調,看著她這些日子難得露出往日熟悉得神色,心中卻十分欣慰。
如此這般,才算得上是越發長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