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剛才說的什麼,是真的還是假的?你再說一遍!快點說啊!”
華應飛顧不上被茶水燙的通紅的手,直勾勾盯著王紫來,等著從對方的口中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兩人都被他這突然出現的變化弄懵了,華應飛為什麼會對這件事的反應如此之大?
王紫來疑惑的視線投向秦不棄,後者回以茫然的搖頭。
“你冷靜一點,這事你難道想讓所有人都知道嗎?”
“這手都燙成什麼樣了,趕緊先去包紮一下,有什麼事晚點說。”
秦不棄上前拽住了失控的華應飛,常年養尊處優的生活,華應飛即便整日練武,一雙手仍舊乾淨白皙,骨節分明,如玉般剔透漂亮。
可現在,這隻手上鼓起大小不一的水泡,整個手背燙的通紅,光是看著,就讓人覺得疼。
華應飛還像是完全沒感覺一樣,秦不棄不管怎麼說,他都沒什麼反應。
“華應飛!你發什麼瘋呢,趕緊滾去抓藥,手不想要了是不是,有什麼事等把你這隻手給我處理好了再說,不處理好,你這輩子都彆想知道。”
秦不棄也火了,這種聽不懂人話的家夥,就不能跟他和和氣氣的講道理。
還是得發火有用。
華應飛似乎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如同打了敗仗的孔雀般,頹下豔麗的尾羽,灰溜溜的捂著受傷的手,去找了聽到動靜趕來的店小二。
經華應飛這突然的一鬨騰,大廳裡但凡是個人的,都把視線落在了秦不棄和王紫來身上,這她們哪裡還能把話說的下去。
秦不棄去找了華應飛,王紫來回了自己的房間,見已經沒什麼熱鬨可看了,大廳的人也就繼續自個乾自個的事去了。
等秦不棄帶著處理好傷口的華應飛回來,推開房門時,見到的就是王紫坐在椅子上,百無聊賴的坐在桌邊,數著窗外樹上還沒掉光的葉子。
“你說你們倆又不是缺錢的主,乾嘛住一個房間,這要傳出去了,你秦不棄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王紫來擺出一副長輩的姿態,似乎是在準備好好教訓,這兩個不聽話的小孩。
可惜她忘記了,小孩不聽話,那就是誰的話都不聽,不管是長輩前輩還是老輩,全都不聽。
這一點在秦不棄身上格外適用,畢竟華應飛還是會偶爾裝裝樣子的,秦不棄可不會。
“抱歉王小姐,是我失態了,剛剛說的那些話,您現在可以繼續說完嗎,我很需要知道。”
華應飛手上纏著紗布,剛剛被秦不棄這麼一吼,整個人都變得乖巧老實不少。
王紫來視線轉向秦不棄,這本來就是有關秦不棄和秦百寶之間的事,她也隻不過是代為轉達,想多塞個人進來,還得看秦不棄的意思。
“說吧,就算你今天不說,明天他也能自己查出來,沒必要多此一舉的麻煩。”
既然秦不棄都不介意,那她隻作為一個代傳話的人,又有什麼可介意的。
“秦百寶剛被關進地牢的時候,我去看過她一次,當時本著去痛打落水狗,好好嘲笑一番,結果卻沒辦成這事,反倒給自己找了個不小的麻煩。”
幽黑冗長,走不到儘頭,向下延伸的台階,這裡是清河縣的地牢,死了無數不甘冤魂的地牢。
往下走一階,周圍就更冷上一分,王紫來從進門就已經開始後悔,但她好歹也是花了幾十兩銀子的,見不到人就離開,銀子也不會退還給她。
事到如今,也隻能硬著頭皮往下走。
地牢裡數不儘的冤魂,經久不散的籠罩這裡,這裡是比地府更可怕的地方,無論你是否無辜,一旦進了這裡,就很難再活著離開。
秦百寶的命運,應該也不會有任何意外,她大概,會和這裡的亡魂有一個同樣的結局。
想到這些時,王紫來感覺有些惋惜,她雖然看秦百寶很不順眼,也很討厭這個人處處都壓著她一頭,但就這麼看著人死了,她也覺得有些可惜。
這家夥,天生就是個能成大事的人,真要死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牢裡,太過暴殄天物。
“沒想到吧,第一個來見你的人會是我。”
隔著深黑色的木頭牢門,王紫來依舊端著副,像她一貫愛做的那樣,高高在上的姿態,睥睨著狼狽落魄的秦百寶。
從前,兩人勢均力敵,秦百寶看她的時候,總是平視的,她的眼睛裡平靜如水,看不出情緒。
王紫來的高高在上,落在她眼裡,成了輕風掠過湖麵帶起的一層漣漪,她毫不在意。
如今不一樣了,她受了刑,渾身是傷,疼痛不已,狼狽不堪,她啊,早就已經失去那一片湖了。
“想到了,你一定會來,就算不是第一個,也是第二個。”
秦百寶的語氣依舊平淡,隻是多了幾分有氣無力的虛弱,和因疼痛而難以控製的顫抖。
“我這幅樣子,怕是很難從這裡再活著走出去了,你對你看到的,還滿意嗎?”
互相之間競爭了太久,兩人早都已經比對方更加了解彼此。
正如秦百寶了解王紫來,後者也同樣了解她。
“還不錯,你要是死在這兒,那可真的太好了。”
“秦家想要僅靠一個秦不棄撐起來,那可不行,到時候,你留下的那些東西,我就不客氣笑納了。”
隔著一扇門的兩個人,一個在外,桀驁不馴,生機盎然;一個在內,死氣沉沉,了無生機。
曾經並行相悖卻又站在一處的人,提起名字時總會關聯到一起的人,將要在此刻,走向兩種截然不同的結果。
這樣巨大的落差,換做是都會痛苦,都會崩潰,一瞬之間從天上跌落泥濘裡。
可秦百寶沒有,她回以王紫來的,隻有沉默的平淡,她似乎已經超脫了生死,超脫了凡俗。
“阿典鬥不過你,我也鬥不過,秦家的一切,不需要你去搶,我全部拱手讓你。”
“看在你我二人往日交情,和秦家全部積蓄生意的份上,我隻希望你能幫我一件事,隻要一件事就好,算我求你…”
話說到這裡的時候,秦百寶的語氣染上了哭腔。
她不是不會害怕,也不是超脫凡俗的仙人,能夠平靜看待生與死。
她隻是個普通的找不到任何優點的人,是史書中都不會存在的寥寥一筆。
這世間,有她念念不忘又不舍的人。
“你這是,在向我說你的遺言?”
王紫來覺得心口有些悶,明明從前她有無數次都這樣想,巴不得秦百寶能快點去死,可這一天真的來了,她卻沒有那種心想事成的喜悅。
反倒是覺得有一種莫名的絕望,重重壓在她的心頭,讓她喘不上來氣,好像那個被關在地牢裡等死的人,不是秦百寶,而是她。
她厭惡這種感覺,那會讓她想到從前的自己。
那個早就已經死在回憶裡,如同爛泥一樣腐臭的自己。
她後退半步,想要遠離那片泥濘,不是出於恐懼或是憎恨,而是厭惡。
“算是吧,我想,我是在向你托孤,用我所有的,換你替我照顧好阿典,還有我娘。”
秦百寶勾起嘴角,試圖擠出一個笑容來,如同從前無數次和王紫來博弈時,她總會露出的那種笑容,可她的動作太大,扯到了傷口。
於是笑容變成了崩裂的傷,想要表達的善意,變成了汩汩流出的鮮血。
“誰,誰要管你那一家子麻煩,秦不棄那小妮子犟的很,我怎麼可能管得了她,要管你就自己出來自己去管。”
“再說了,你要是真死了,你們秦家那點東西,就算我不搶,也會被彆人給搶走,與其便宜了外人,還不如給我的好。”
王紫來心裡的那種絕望感在愈發的加重,她故作輕鬆的語氣,分不清是在對自己說,還是在對秦百寶說。
“我可能走不出去了,最後勸告你一句,最近一段時間就不要再去鑾城了,那邊,發生了些大事。”
或許是人之將死,王紫來看秦百寶的時候,總覺得不再像之前那麼厭煩,哪怕是這種令人反感的說教,她都願意聽秦百寶再說上兩句。
秦百寶的字字句句,皆是發自肺腑的真心話,她無比希望,王紫來能夠避免落入和她一樣的境地。
所以她事無巨細的講,生怕會錯漏掉任何一處關鍵信息,王紫來也不說話,就站在這裡安安靜靜的聽。
恍惚間,兩人似乎回到了最開始遇見的那天,秦百寶也和現在一樣,說起話來絮叨個沒完,她也和現在一樣,隻沉默的聽。
“探視時間到了,趕緊離開。”
獄卒過來催促王紫來離開,秦百寶卻猛然拽住了她的手,趁獄卒不注意,往她手裡塞了些什麼。
她靠近,附在王紫來的耳邊輕聲說:
“周圍村鎮適齡的男子都被強行拉去征兵,而鑾城駐紮軍隊的名單裡,數量卻遠遠少於實際人數,其背後藏著怎樣的秘密,你知道的。”
話說到這裡已經足夠,不需要去挑明,王紫來會自己想清楚其中的利弊。
秦百寶沒告訴王紫來,她見過大公主的事,一旦她說了,王紫來說不定就會因為她而惹禍上身。
她眼睜睜看著,王紫來從王家那一灘爛泥裡,掙紮了這麼多年才爬出來,這一路的艱辛血淚,世上沒人比秦百寶更清楚。
不能因為自己而害了她。
王紫來離去的身影略顯得狼狽,來時的得意洋洋似乎被她遺忘在了路上,再也找不回。
離開地牢的台階上,有門外照射的光落了進來,這是地牢裡唯一能出現光亮的地方。
王紫來沒敢回頭去看,她腳下一滑,險些一個沒站穩摔倒,扶著牆壁才堪堪站穩了腳。
她能想象到秦百寶向往期待的眼神,她怕,自己會不爭氣的感到恐懼。
一扇牢門,隔開了兩個世界,一個往上走,一個往下墜。
到底,誰才是那個被痛打的落水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