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嬴不知道自己的靈魂在虛空中飄蕩了多久,終於晃晃悠悠地落在了實處。
視野慢慢清晰,他驚訝的發現,自己似乎正飄在半空,麵前正對著的是一麵石牆,牆下是一片空地,地上的人來來往往,卻沒有一個人發現他。
所以他現在是個什麼?
遊魂?
這兒似乎是在一座懸崖下,陡峭的崖壁與地麵幾乎成了銳角,極高極遠,黑沉沉的一大片,幾乎遮住了半邊天空。
豆大的燭火明明滅滅,錯落有致地墜在石壁上,勉強照亮了崖下的一片空地。
空地上,十幾個傷勢極重的修士淩亂的躺著,被各種五花八門的傷痕弄的不似人樣,大多明顯是受了刑,滿身都是深可見骨的鞭痕,後頸處的靈骨被粗暴的挖出,隻留下破碎的脊骨連著血肉拖到地上。
謝長嬴幾乎是下意識的判斷出,那幾人活不了了。
黏膩的鮮血流了一地,呈現出詭異的暗紅色。
一群身著相同鋼甲的肌肉壯漢正三三兩兩的圍在地上的修士旁,沒發現靈骨靈氣之類的,雖說肌肉看起來比較誇張,但也沒發現靈氣煉體的痕跡,看起來應當隻是訓練有素的普通人。
但下一瞬,謝長嬴明明白白的看到,其中一人從腰間的匣子裡摸出一顆散著珠光的丹藥,塞到了地上一個脖子斷了一半的修士嘴裡,然後,然後那人脖子上的那道幾乎將他的頭與身體一分為二的傷口,竟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了!
再仔細一瞧周圍的人,這短短一會兒功夫,竟也或多或少的有了點好轉。
雖說這九州大地上,仙術盛行,奇能異士極多,各種仙丹靈藥更是層出不窮,斷骨重塑早已不再話下,但且不說這嚇人的愈合速度,但是這無視法則直接愈合傷口的能力,簡直堪比靈寶,怎會流到一群沒有靈骨的普通人手中?
眾所周知,由法術靈器造成的傷口會自帶修術者的靈力法則,需以自身靈力消磨掉他人法則,再用療傷丹藥愈合,若無法拔除,就需求助長輩,醫師或用天地靈寶淨化。
至少在謝長嬴的認知下,再優秀的醫師也無法單憑丹藥就能治愈法則傷口的。
所以他這到底是在禁地裡待了多久啊?!怎麼感覺哪哪都看不懂了呢?!他不會像話本裡寫的那樣,穿越了吧?!
還沒等謝長嬴自我懷疑完,突然好似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向了他的腦門,謝長嬴隻覺眼前一黑,再恢複意識時感到自己正躺在粗糲的地麵上,四肢軀乾皆是火燎般的灼燒感;脖子上是令人恨不得以頭搶地的癢意,謝長嬴下意識想抬手撓向脖子,卻發現自己的胳膊僵的厲害,一動都不能動。
眼皮沉的厲害,耳朵好似被什麼東西給糊住了,隻能隱約聽到一些嗡鳴聲。
不知過了多久,灼燒感緩緩褪去,脖子上磨人的癢意也漸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和渾身泡在汙血裡的粘膩感。
周圍逐漸清晰的嘈雜聲湧入他的耳畔,謝長嬴強忍著將自己的皮剝下來的衝動,一邊嘗試著挪動自己幾乎被凍住的四肢,一邊聽著耳邊兩人湊在一起嘀嘀咕咕:
“……這命可真硬,竟然真的挺過來了。”
謝長嬴心想再不從這攤血中出來他還不如死了算了。
“是啊,連四肢都僵了,脖子都斷成這樣了,竟然還能留一口氣。”
不,這位大兄弟是真的死了,屍體都硬了,不過剛好便宜了他這個遊魂罷了。
“這一看就是個修士,不知道等他醒了……”
“哎哎哎?!等一下!他,他怎麼睜眼了?!”
那人還未說完,就被同伴打斷了,他頓了一下,對上謝長嬴猛地睜開的眸子,驚詫道:
“睜眼了?!”
謝長嬴攢了半天力氣,終於把自己粘的死死的上眼皮和下眼皮給撕開了,瞪著一對充血的眼珠子,跟麵前兩位非常驚訝還有點驚恐的大兄弟大眼瞪小眼。
他眨了眨眼睛,然後拚命轉動眼珠,看一眼他們,再看向他滿是汙血和窟窿的衣服,企圖以眼神暗示那兩人幫他扯掉身上的破布。
結果那兩人看了他半天,抬頭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人用極其不確定的語氣對另一人說:
“這人……是醒了吧?我頭一次見這種傷口還沒合上就睜眼的,會不會是今天的藥出問題了?”
“不會吧?”另一人也有些不確定,猶豫了一下,站起來道:
“要不你在這看著,我去問問齊哥。”
蹲在謝長嬴麵前的那個壯漢搓了搓膀子,有些害怕道:
“那你快點啊,怪瘮人的。”
謝長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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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崖對麵,空地的儘頭是一麵由無數深黑色的巨石砌成的高牆,成圓弧狀與崖壁嚴絲合縫的連在一起。
一座通體漆黑的尖塔嵌在高牆裡,約莫三層樓高,乍看不起眼,細看才發現這其實是一座巨大的“塔陣”,每一處紋路都是依照法陣的符文仔細雕琢的——儼然是一座可瞬移至千裡之外的“穿雲塔”。
不過九州的穿雲塔大多以元玉為塔身,這種玉呈暖白色,可自主吸收空氣中逸散的靈氣,是鍛造陣盤的不二之選;至於這座通體漆黑的穿雲塔,就不知是由什麼材質砌成的了。
那人小跑著穿過空地,通過腰間的玉牌進入尖塔,入目是一個開闊的廳房。
廳房裡,幾個裹著破爛外衣,身體卻完好無損的修士整齊的躺在擔架上,領隊齊良穿著打磨的明顯更為精細的輕甲,站在小窗邊,咬著煙卷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想著留在那兒的同伴,匆匆忙忙跑過去,喊道:
“齊哥!”
齊良頭也不回:
“說。”
“我們剛剛救治的那人,”壯漢組織了一下語言,道:“傷口剛愈合,就突然睜眼了!”
“嗯?睜眼了?”
齊良聞言一愣,
“這是提前醒了?”
壯漢道:“對,就,就突然睜眼了,眼珠子還一直轉,但不說話,好像也也不動,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這……”
齊良也不知道是什麼情況,照理說,“照魂”之前,那些被喂了還生丹的人們應當都是不會醒的。
他掐滅煙卷,當機立斷:“走,帶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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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看這邊,隨著僵直的軀體在藥力的浸潤下慢慢恢複柔軟,那人剛走一會兒,謝長嬴就能掙紮著發出幾個破碎的音節了,嚇得剛蹲在他麵前搓膀子的壯漢差點直接蹦了起來,往後撤了好幾步,半晌見他沒有動作才又小心翼翼的靠過來,嘀咕道:
“真醒了啊,真是奇了,你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在這兒就醒了的。”
謝長嬴快被渾身臟兮兮的血泥折磨瘋了,倔強的扯著半廢的嗓子喊道:
“衣唔唔唔唔唔······”
壯漢理解的看著他:“放心吧,安全了,沒人追你了,雖然這個鬼地方暫時是出不去了,但至少目前你死不了了,至少咱還活著啊,沒有什麼比命更重要了對不對?”
“衣顧唔呃······”
“唉,其實我理解,你這一看就是被仇家拋屍拋下來的,想當年我也是啊,剛開始我那個恨啊,報不了仇確實難受,但沒辦法呀,總得認命,總得活下去不是?”
“衣······服······”
“哎,小兄弟,你到底想問啥啊,咱也聽不懂啊,哦對,你是不是想問這是哪,這裡是“裂縫”底下,也就是你們九州的那個叫什麼,天刑台底下,不過我看你不像是受了刑的樣子,更像是被仇家拋屍······哎呦我的大兄弟你還好嗎?!”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被壓榨了半天的喉嚨終於反抗了起來,謝長嬴一口老血嗆進嗓子眼裡,咳的肺都快出來了,腦子不住地發蒙,眼前又黑了一片。
等他會過神來時,他已經撐著雙手撐地坐起來了,靈魂好似突然徹底融入了這具軀體,麻木朦朧的觸感徹底變得清晰,被鮮血浸潤又半乾不乾的衣服緊緊的貼著他的皮膚,粘膩而冰涼的血泥死死的附在他的身體上,謝長嬴渾身僵直,一動都不能動。
恍惚間早已模糊的記憶又突然變得極為清晰,謝長嬴感覺自己好似回到了七歲那年,那間滿是泥水的草房子裡,一個枯瘦的小孩被毒蛇一口叼住了腳腕,摔在了門前,眼睜睜看著破舊的大門在他的眼前狠狠合上,發出巨大的“哐當”聲。
那蛇順著他的小腿傾身而上,他絕望伸手抓向門板,十指抓的鮮血淋淋,卻無一人救他,細長的蛇軀慢慢將他從頭到腳纏了個結實,並不斷的收緊,再收緊……
“醒醒!醒醒!快呼吸!”
謝長嬴猛然回神,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他一手撕扯著自己身上的破布,一手像是抓向救命稻草似的胡亂的抓住了一人的手腕,費力道:
“衣,衣服······”
“衣服?”
齊良一愣,用看神經病的眼神掃了一眼謝長嬴渾身的血汙,試探性的單手掐出一個清潔術,直接連人帶地麵清出了一片,又從靈戒裡取了件黑色的麻布袍子直接用法訣給他換上。
有些寬大的黑袍帶著法訣蒸出的暖意的包裹著謝長嬴因過度緊繃而微微顫抖的身體,原本高束的長發散落下來,柔順地垂在肩上,遮住了他脖頸處猙獰的傷口和低垂的頭。
皮膚在黑發黑袍的映襯下白的晃眼,原本平平無奇的身姿好似被突然注入了什麼,朦朧的五官隱在陰影裡,肩胛骨高高聳起,白皙的手臂因過度用力而暴起青筋,眨眼間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脆弱而蠱人,看得旁邊倆壯漢目瞪口呆,連齊良都沒忍住多看了兩眼。
不過這幅“美人圖”隻存在了一瞬,也不知忽然抽離了什麼,明明每個動作都沒變,那人卻又突然變得平庸了起來,他低咳了兩聲,緩緩鬆開攥的死緊的手,低聲說了句不好意思,又狠狠地搓了把臉,才揚起頭,露出一張不算醜但絕對談不上美人的少年臉,唯有右眼下綴著“一朵”豔紅的梅花,在明滅的燭火下近乎灼眼。
齊良瞳孔猛縮。
謝長嬴眨著瀲灩的眸子,好似有些呆愣,半晌認真道:“多謝。”
“不用客氣。”
齊良迅速將眼底複雜的情緒遮掩乾淨,語調如常的開口:
“能起來嗎?”
謝長嬴沒有說話,緩緩屈膝,自己撐著站了起來。
齊良見狀,朝一旁看呆了的兩個壯漢一頷首:
“那我先把他帶走了,你們去忙彆的吧。”
說罷看向謝長嬴:“走吧。”
謝長嬴直愣愣地盯著他,好似還未從剛才的情緒中抽離出來,慢半拍地點了點頭。
於是兩人便一前一後地朝尖塔走去。
留下那倆壯漢盯著他們的背影瞧了半天,其中那個剛去尖塔喊人的麵色古怪的開口:
“我怎麼感覺那人······”
“嗯?怎麼了?”
剛剛那個一直在嘀咕的同伴撓了撓頭,還沉浸在剛剛“大變活人”的震驚中,嘟囔道:“那就是畫本上美人都有的梅花胎記嗎?真好看。”
另一個人欲言又止,最終道:
“沒事,應該是我看錯了。”
他怎麼記得他走之前沒在那人臉上看到什麼胎記呢?
算了,應當是看錯了。
這時又一道破空聲從他們頭頂上傳來,兩人結束對話,熟練的抖開網子去接下一個倒黴蛋,剛開口那人也將這一點疑惑徹底拋在了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