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差巡按使懷王殿下和巡按副使林侍郎連夜審問了富商孫望龍和一眾常寧縣官,一個精心羅織的連環局浮出了水麵。
縣內絹商派掮客假借縣衙名義哄騙百姓買絹抵田賦,又借百姓出資之絹上交朝廷,獲得減稅嘉獎,玩得好一手“空手套白狼”;常寧縣令帶領手下官員隱瞞包庇,明知百姓已花重金買絹,仍按原例催繳田賦,激發民怨,就連戶部派人下來審查,還妄圖使一招“瞞天過海”。
真真是官商勾結,魚肉百姓,豬狗不如!
當然,以上都是祁襄的遣詞造句,蕭允墨不會寫進他的折子裡。他坐在縣衙二堂內寫奏折,祁襄上半身倚在案上,指尖捏著墨條,有一搭沒一搭地在硯上磨著墨。
她手邊放著一本《芙蓉圖》,這便是孫望龍秘密賬冊的底層密鑰,從孫望龍嘴裡套出來數字對應的文字,再按卷、頁、行對應到具體的字眼,便能解出賬冊的內容。
她打了個哈欠,順便長歎一口氣:“哎,吳大人和我忙活了一整日,結果一個大官的名字都沒瞧見。”
蕭允墨未抬頭:“那個話本你不是讀得很開心?”
“殿下可讀過?”
“仿佛讀過。”
“哎呦,殿下竟也讀過此等傷風敗俗之作!”
蕭允墨麵不改色:“寫得不錯,雖是風月中人,亦有家國情懷。”
他寫完最後一筆,待筆墨晾乾,合上奏折,他擱了筆,猛地抓過祁襄的手腕,墨條“當”地落在硯上,她重心不穩,幾乎跌進他懷裡。好在她還是站穩了腳跟,撐著桌案,他的臉就在眼前。
“傷風敗俗的部分寫得也好,想不想跟本王試試裡頭的戲法?”
祁襄掙開手:“光天化日,官府重地,懷王殿下請自重。”
蕭允墨收起臉上的笑意,冷然道:“明日便回京去,到了京城,老實待著,切勿亂跑。”
“哪有時間亂跑,歸鶴坊要搬去薊州,可不是一件小工程。”
“幾個抬棺材的,幾個吹嗩呐的,並一堆紙紮小人,有什麼難搬的?”
“殿下有所不知,咱們這買賣,法器可多著呢。”
“法器還是從彆人墓裡淘來的贓物?”
麵對蕭允墨淩厲的眼神,祁襄訕訕笑著,打起馬虎眼來:“殿下這話問的,小的實在惶恐,不知如何答呢……”
蕭允墨拿起桌上的奏折,信步朝外走去:“不好拿的東西,懷王府派人替你去搬就是。”
欽差巡按使離開的時候,常寧百姓聚在縣衙門口,跪謝欽差大人的恩德。婁標等一眾縣官被囚車推出來時,不少百姓拿出早已備好的蘿卜青菜,往他們腦門上擲過去。
馬車正要出發,隻聽外邊傳來一人的高聲呼叫。
“祁姑娘,祁姑娘!”
祁襄掀開馬車前頭的布簾,原來是陳秉的老婆。她跪在馬車前麵,懷裡抱著一筐雞蛋,見她出來,想要起身,對著攔在前頭的侍衛,又怯生生跪了回去。
“讓陳大嫂上前來說話吧。”
侍衛讓出一條路,陳大嫂小跑上前,將雞蛋塞到她手裡,一臉愧疚:“祁姑娘,我知道您是貴人,看不上我們這點東西,但這是我們自己家養的笨雞下的蛋,很補的。您前段時間染了疫病,全都是為了咱們這些窮苦百姓,我們……我們還對您……對您恩將仇報,實在該死!請您務必收了我這份心意,算是賠罪,您不收,我心裡不安呐!”
祁襄接過筐子,握著她粗糙的手道:“大嫂不必自責,為百姓請命,本就是咱們這次來的職責。”
送走了陳大嫂,祁襄提著雞蛋回到馬車裡,她將雞蛋放在腳下,看著兩個男人齊刷刷投過來的目光,笑道:“兩位大人莫不是又要說我像那位花間公子一般,搶了你們的功勞?”
林策回得斬釘截鐵:“沒有,花間公子是平白搶功,你這是實至名歸,雞蛋滋補,祁姑娘務必多食幾顆才是。”
“我還道林大人回了京會遵守諾言請我吃點山珍海味,結果卻叫我多食幾顆雞蛋便想打發了事,哎,人心啊!”
林策瞟了蕭允墨一眼道:“祁姑娘想吃什麼山珍海味,林某都請得起,隻是姑娘是懷王府的人,總得你家王爺同意才好。”
蕭允墨冷著臉,抱著胳膊道:“她做事什麼時候需要經過我同意了?”
祁襄得意地一抬眉毛:“你看,王爺這麼說,便是他同意了。”
林策無奈一笑:“成,隻要祁姑娘在京城,便可來刑部找我,斷不會少了姑娘一頓飯的。”
由於押了犯人的緣故,一行人比來時整整多花了一倍的時間才抵達京師。已是傍晚時分,林策將犯人先帶回刑部去了,兩位欽差決定明日早朝再入宮麵聖。
蕭允墨的人馬則轉道西城棠梨巷,來到了肅王的府邸。
這肅王蕭敬虞生母是宮女出身,出生沒多久,老皇帝便駕鶴西歸。在先皇一朝,他既未得封號,也未離京就藩,隻在宮中與皇子們一同養著。直至當今聖上登基,為表仁孝,才封蕭敬虞為肅王,卻仍未予封地,隻在京城賜府。肅王與懷王素來交好,因而蕭允墨每每來京,都會在肅王府落腳,今日也不例外。
肅王按輩分來說是懷王的叔叔,但這位小叔叔不過長他五歲,氣質儒雅、空穀幽蘭,著一身淺雲杭綢束腰長袍,倒像位塵外之人。
他親自出門來迎,蕭允墨難得露出鬆弛的神情,介紹道:“祁襄,這位是我十三皇叔肅王殿下,皇叔,這是祁襄。”
肅王和善一笑,對祁襄道:“我記得,你便是峻清從前身邊那位小伴讀,我見過幾次,如今也長成大姑娘了。”
“見過肅王殿下。” 她輕輕福身,說來也巧,這日無事,她恰巧換回了女裝。
“你以前總著男裝,我還以為你是男孩子呢。” 蕭敬虞說起話來老成持重,倒頗有幾分長輩之風。
肅王設宴款待,好酒好菜擺了一桌子,祁襄一開始還有些拘謹,生人當前,懷王殿下的麵子總還是要給的。然而半壺酒下了肚,加之肅王性子實在平易近人,她的本性便有些暴露了。
尤其當肅王殿下問起她的營生時,她的心情好到了極點。
“我嘛,民間俗稱陰陽先生,實際上就是給人看墳辦白事的!” 她豪邁地將小瓷杯中的酒液灌入口中,這會兒坐姿也不如方才那般端正了。
“祁姑娘當真是陰陽先生?” 蕭敬虞淡然若水的眼中竟閃現出一絲光芒,“那真巧了。”
“殿下此話怎講?”
蕭允墨破天荒露出了真心開懷的笑:“雖然說來不祥,但我皇叔可是出了名的對喪儀之禮最有鑽研,先帝的喪儀,幾位太妃的喪儀,就連我父王的喪事都是皇叔主持操辦的。”
蕭敬虞淡淡一笑道:“峻清這話說的,仿佛你皇叔成了那索命的無常,專送人上路似的。我不過對曆代喪禮典儀中的規格禮製頗感興趣,身為宗室成員,又彆無它長,想為皇家略儘綿薄之力罷了。”
“總而言之,峻清以後也是要請皇叔送我上路的。” 蕭允墨難得一見調皮起來,說完這句,他還故意補了幾聲咳嗽。
“你莫胡說了,年紀輕輕的,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祁襄對蕭允墨的拙劣的佯裝看不過眼,一仰頭乾完滿滿一杯酒,轉移開話題:“如此說來,肅王殿下應是收藏了不少關於典儀風水的書籍了?”
“略有一些藏書。”
“那小人鬥膽,能否借閱幾冊?”
“自然可以,明日你便去書房自己挑,今後還想看什麼,讓峻清進京的時候給你帶回去。”
祁襄起身,深深一揖道:“小人多謝肅王殿下。”
三人又喝了一陣,蕭敬虞忽然問:“峻清,你們方才說,是最近才又重逢的,那當年祁姑娘是因何離開王府的?……哦,那會兒你還是世子才對。”
兩人對視了一眼,一時間誰也沒說話。這件事是更在哽在二人心頭的一根刺,經年累月,似乎都已忘了它的存在,但若不小心撥到,仍會疼痛刺骨。
一陣沉默後,祁襄開了口:“老王爺心慈,當年放了府裡一班奴婢出去,小人也在其列。”
她看向蕭允墨,吐字鏗鏘有力:“老王爺和懷王殿下待祁襄恩重如山,奴婢至今感懷不已。”
蕭允墨裝病在行,掩飾心緒便稍遜一籌,他此時表情僵硬,她的話顯然戳痛了他。
宴飲散場,肅王府的宮人提著燈籠送蕭允墨和祁襄去各自的住處。祁襄跟在宮人後頭,晃晃悠悠往前走。
蕭允墨緊隨著她,對那宮人道:“先送祁姑娘回去吧。”
到了屋門口,祁襄一扭頭,拉住蕭允墨的袖子,盈盈一笑道:“殿下還喝嗎?”
蕭允墨眼看她就要被門檻絆倒,伸手去扶,她順勢歪進他懷裡。
“醉成這樣還喝?” 他看了一眼宮人道,“我認得路,你退下吧。”
宮人見狀,忙提著燈籠走了。蕭允墨將祁襄扶進屋去,讓她靠在床邊的圍欄,去桌上倒水。
她隻抿了一口茶水,便皺起了眉頭:“這不是酒……酒呢?給我酒……”
這日祁襄喝得比往日更多,來推他手中茶杯的臂膀也是軟塌塌的。
“襄兒,彆鬨!” 蕭允手一手拿著茶杯,一手將她箍在懷裡,她像隻柔軟的八爪魚,想要溜出他的控製,為了不讓茶水灑到被褥上,他隻得自己將水喝了。
祁襄睜開迷離的眼,翻過身,笑著攀上他的肩:“蕭峻清,你自己喝的什麼好酒?”
蕭允墨還來不及反應,一對綿軟的唇已經貼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