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仇忘恩(1 / 1)

過了半日,蕭允墨回來了,帶著一簍草藥。他馬不停蹄地借過一個碾子碾起藥來。他跨坐在一條長凳上,絲毫看不出一絲皇親貴胄的影子,仿佛就是一位普通的山野農夫,心焦地為生病的妻子磨著草藥。

林策走過去,語氣帶著幾分急切:“她手冰涼,許是還要再燒一陣。”

對上蕭允墨藏著冷鋒的目光,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忙轉移話題道:“我來磨吧,殿下瞧瞧祁姑娘去。”

蕭允墨頓了片刻,站起身:“將這幾樣都磨成細屑便可。”

他緩緩走到祁襄身邊,坐到地上,將她的手攏在掌心。林策瞥了他們一眼,低頭默默去碾草藥。藥材被石輪截斷滾碎,清苦的氣味彌漫在空中。

祁襄喝了藥,臉上的紅氣總算褪了一些。陳秉來喚蕭允墨和林策,說是堤上水勢又起,請他們去幫忙。陳大嫂也來了,體察到他們的顧慮,忙對蕭允墨說:“我在這裡親自照顧你媳婦,彆擔心。”

他們去了江邊,跟其他男人們一起將沙袋壘到河岸邊,他們站在湍急的水流中,用麻繩將一排排沙袋係緊。水勢漸猛,沙袋築成的堤防悄然浮動。越來越多的沙袋從岸上被扔下來,混亂中,有一隻徑直朝林策砸過來。

“小心!”

蕭允墨話音未落,林策一閃身,避過了從天而降的沙袋,腳下還未站穩,卻被什麼人推了一把,側身跌入水裡。

蕭允墨伸手去抓綁在他身上的繩子,卻發現他的那端斷了,林策翻騰了幾下,破出水麵,身子已然被衝出去幾米遠。蕭允墨抓住他,發力一拽,林策觸到岸邊的礁石,順勢一蹬,翻上江岸。

他瞥見不遠處陳秉和他身邊幾個壯漢正朝這邊看,他迅速看了一眼仍站在水中的蕭允墨,兩人齊齊出聲:“祁襄!”

蕭允墨飛身攀上岸,兩人開始往回跑。陳秉果然帶著一群人圍了上來,林策一腳便將兩個踹翻在地。另一邊,幾人試圖從背後捉住蕭允墨的胳膊,他反手鉗住其中一人手腕,用力一甩,連帶另外幾人一起飛出去。他又伸指一探,扼住一人脖子,喝道:“退下!不然他就沒命了!”

陳秉注視著他們,麵色鐵青,大聲道:“你們根本不是什麼受災的農戶,而是官府的人,是也不是!”

林策冷冷道:“大膽刁民,扣押朝廷命官,罪不可恕!”

陳秉義正辭嚴:“是那些狗官出爾反爾,要將百姓逼上絕路,我等不過是為民請命,天地自有公道!”

“你們若有冤情,朝廷自然會查明。”

陳秉冷笑一聲:“哼!你們和縣裡那些狗官沆瀣一氣,收了他們的好處,又怎會管老百姓的死活!”

林策道:“我等並非常寧縣的官員,也沒有被收買,你們將實情告知我等,朝廷定會替你們討回公道。”

“你們這些狗官都是一丘之貉,我才不會上當!”

蕭允墨加重手中的力道,狠狠道:“敬酒不吃吃罰酒!”

陳秉露出陰狠的神色,平靜地說:“這位大人,可彆忘了,你家娘子還在我手裡……哦,對了,想必那位也並非大人的娘子吧。”

蕭允墨咬著牙:“她在哪裡?”

“那就請兩位大人跟我們走一趟吧。”

他們將蕭允墨和林策綁了個嚴嚴實實,蒙上眼押上了一輛板車。車子顛顛簸簸行了很長時間才停下,他們被帶下車,扯掉蒙在眼前的黑布,原是一座破廟,正中的佛祖金身斑駁,兩邊的羅漢臉上更是鏽跡斑斑,在黑夜中瞪著眼睛,麵目更顯猙獰。

祁襄躺在地上一張草席之上,手腳被繩子綁在柱子上。另一邊的柱子上則綁著三個中年人,他們冠冕歪斜、蓬頭垢麵,衣衫上繡的精巧花樣都磨出了線頭。

蕭允墨隻掃了他們一眼,視線又回到祁襄身上,他對蹲在祁襄身邊的陳大嫂怒斥道:“她救了那麼多災民,你們卻如此待她!”

陳大嫂緊張地望著自己的丈夫,不敢言語。

陳秉凜然道:“成大事者豈能存婦人之仁!你若想救她,便儘快寫信,叫你們的手下帶著朝廷的免稅令來。我們什麼時候見著公文,便什麼時候給你們飲食湯藥。”

壯漢們將他們一並綁到柱子上,一行人退了出去,用鐵鏈鎖住了廟門。

陳秉的聲音在門外再次響起:“什麼時候想好了便知會一聲,我命人拿紙筆來。”

他們離開後沒多久,林策便摸出小刀割破了繩索,接著他又替蕭允墨鬆了綁,廟那頭的幾人也迫不及待地朝這邊探頭過來,連聲求道:“這位小兄弟,替我們也鬆鬆綁唄。”

林策冷冷看了他們一眼道:“小兄弟?這位是懷王殿下,在下刑部侍郎林策。”

三人嚇得直哆嗦,忙道:“原……原來是王爺……和……和侍郎大人!下……下官有眼無珠……多有冒犯……請殿下與大人……恕……恕罪!”

林策問:“你們是戶部的?”

其中一人答:“回大人話,下官戶部稅務司主事潘硯霖,這兩位是征稅使蘇茂和柳致材。”

蕭允墨解開祁襄手腳上的繩子,將她攬入懷中,打開陳大嫂留在地上的皮水囊,小心翼翼地將水喂入她口中。他垂著眼,語氣冷淡而尖銳:“好好來調查匿稅,是怎麼落得如此狼狽的?”

潘硯琳結巴著答:“還不是……還不是因為這幫刁民……太喪心病狂!竟敢……竟敢綁架朝廷命官!”

林策冷哼一聲:“你們若好好在縣衙和驛館待著,守衛森嚴,又怎會被普通百姓擄了來?說吧,你們是在哪裡被劫持的?”

潘主事支支吾吾,不敢說話了。

蕭允墨抬起眼,悠悠問道:“在酒樓?還是……青樓?”

三人臉色大變,若不是被綁著,這會兒早該滿地磕頭了。

“殿下明察,實在是當地官員再三相邀,盛情難卻……而且……下官……下官也並不知那地方是……”

林策麵色凝重,厲聲問道:“常寧百姓匿稅之事,究竟有何內情?為何百姓敢於冒殺頭之罪抵製田賦?”

“這……確實是本地民風彪悍……”

“一派胡言!” 林策快步走到他麵前,短刀已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常寧縣令究竟承諾給你們多少好處?身為戶部巡查,竟妄圖包庇地方貪官汙吏?”

潘硯霖張大了嘴,粗聲喘著氣,不一會兒,他身子底下冒出一股水漬,騷臭味彌漫開來。

一旁那個叫柳致材的,總算還能說出話來:“稟大人……興許是……興許是因為這常寧百姓……之前已經……已經以絲絹……抵了部分田賦……因而才……才不願增繳……”

“以絹抵賦?” 蕭允墨將祁襄放回草席上躺下,站起身,在廟中緩緩踱步,“朝廷從未有過這樣的政令。”

柳致材不免有些心虛:“此事下官等也還未調查清楚……”

蕭允墨突然停下腳步,犀利的目光定在三人身上:“我記得,三個月前,大齊與回鶻議和,曾向個州府縣征繳絲絹,常寧可有上繳?共計多少匹?”

“這……下官等……記不太清了。”

“廢物!作為征稅使,來地方調查居然連往年稅務賬目都記不清楚,你們戶部的餉銀是白拿的嗎!”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三人戰戰兢兢,蘇茂和柳致材看著潘硯霖身下那灘尿漬,拚命想挪遠一些,奈何他們被牢牢綁在一塊兒,動彈不得。

林策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冷冷一笑道:“既然這麼不中用,辦砸了差事,那就這麼綁著吧,也算給你們一個教訓。”

蕭允墨道:“不如跟暴民亮明身份,再怎麼膽大包天,也該知道,綁架皇親國戚,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林策搖搖頭:“不妥,不能拿殿下的性命來冒險,況且咱們也沒有帶什麼能證明身份的東西,他們未必會信。再等等,或許有逃出去的辦法。”

“這是哪裡?……” 這時,祁襄已經從地上坐了起來,迷茫地望著他們。

蕭允墨跑過去,一邊去探她的額頭,一邊問:“襄兒,你醒了!感覺好些沒?”

她的額頭已不似之前那般滾燙,隻是聲音徹底啞了:“我沒事……這是哪裡?其他人呢?”

蕭允墨和林策與她說了這幾日發生的事,她木然點著頭,看起來昏昏欲睡。

說著說著,蕭允墨停了下來,握著她的手道:“你還病著,先彆管那麼多了,我們會想辦法出去。”

祁襄蒼白的嘴唇微微上揚,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彆擔心,我方才在夢裡見著了太上老君,乃是大吉之兆,興許有人會來救我們呢。”

林策聽了這話,竟也破天荒地笑了:“那就借祁姑娘吉言。”

“借了我的吉言,可是得還的,若真被我言中,林大人可得記得請我喝酒。”

“好,一言為定。”

蕭允墨的臉比夜色還晦暗,仿佛廟裡的羅漢上了身:“病成這樣,還想著喝酒,喝什麼喝!”

祁襄打了個哈欠,從他手裡抽回手,懶洋洋道:“嗯,為了早日能吃酒快活,我還得好生養養。”

她躺回草席上,笑著閉上了眼。

蕭允墨和林策靠在柱子上睡了一夜,第二天是被門外的嘈雜吵醒的。爭吵聲、打鬥聲、而後是門上的鐵鏈被劈斷的聲音。

門被一腳踢開,舉著大刀的漢子高聲喝道:“哪個是祁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