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日後,寒消熱長,春花正盛。
賢妃狄琴在芳時觀辦了賞花宴,邀京闕勳貴人家出宴。沈聽珠起了大早,睡眼惺忪,不知東南西北,她打了個哈,問:“阿姊,一定要去嗎?”
“不許偷懶,必須去。”沈聽娩選了碧藍襦裙於她,又挑了兩支玉釵讓她選,沈聽珠興致缺缺,隨手指了一個,沈聽娩將玉釵簪在她的發髻上,道:“今日賢妃娘娘設宴,其實是聖上的意思。”
“聖上是何意?”
“自是想相看長曄世子側妃,如今京闕貴女一個個都爭著要去呢,阿娘也想借著這次賞花宴,幫三郎相看娘子。”
沈聽珠一下來了精神,“母親要幫三兄相看娘子?”
沈聽娩道:“正是,三郎今年十七了,該成家了。”
沈聽珠想到沈聽祈那臭脾氣,不禁好奇那家的小娘子會入了他的眼,又想這世子側妃,心中澀然,忍不住開口問:“世子側妃呢,娘娘屬意誰?”
“應是薛國公家的十五娘薛意薇。”
沈聽珠低頭,“哦”了一聲,“她……”沈聽珠想說些什麼,又覺不妥當,忙閉了嘴,隻扣了扣手,不再多話。
二人收拾妥帖,隨滕夫人上了轎子,一路往芳時觀去了,方過了門,沈聽娩便被太皇太後身邊的女侍喚走了,滕夫人與眾夫人一處熱鬨,沈聽珠獨去了小女娘所在的園子,聽得幾聲竊竊私語,沈聽珠不理,隨處尋了地方坐下,內侍端來點心,她拿起一塊,咬了一口,不想幾個小娘子直接湊到她麵前,上下打量她一番。
她們眼神不善,沈聽珠心中不適,放下點心,行一禮道:“不知幾位阿姊有何事?”
“你就是朱老國公定下的沈四娘?”劉七娘瞪了她一眼,“不過如此!這般平平無奇,毫無姿色,不知你使了何種狐媚子手段,竟能被朱老國公選中?”
沈聽珠不是忍氣吞聲的性子,正欲反駁,又聽得另一個娘子道:“你阿娘不過一個娼妓,像你這般粗鄙不堪的娘子……”
“住口!”一道厲聲打來,一個小娘子款步過來,瞧她行步端莊,一身淡黃襦裙,頭簪一支珍珠簪子,秀麗粉麵,身量纖細,蓮花行步,行止有度,她道:“還請幾位娘子謹言慎行,莫要說些有傷體麵的話。”
劉七娘憤憤道:“薛意薇,你如今還沒當上世子側妃呢,怎敢在這擺譜?”
薛意薇淡淡一笑,四兩撥千斤道:“我是世子側妃與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賢妃娘娘的賞花宴,劉七娘出口這般齷齪之言,若是讓娘娘聽見,你說…娘娘會如何作想?你今日若鬨得宴會不得安寧,是想打賢妃娘娘的臉嗎?”
“你……”劉七娘自知理虧,瞪了半響眼,終是氣得走了。沈聽珠忙福一禮,道:“多謝阿姊幫我解圍。”
薛意薇笑笑,“不客氣,都是自家姐妹,說謝就見外了,早聞沈家四娘子聰穎多慧,天然標致,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沈聽珠臉一紅。薛意薇拉過沈聽珠,細細與她說道:“你不用理會這劉七娘,她對朱寺丞有意,幾次鬨著要嫁與朱寺丞不成,又知朱老國公定下了你,才如此這樣憤憤然。”
沈聽珠點頭。薛意薇真誠道:“這世間小娘子困於後院,本就受拘束,我們身為女娘又何必去為難其他女娘呢,若她真有脾性,就應去找朱家說,而不是來為難你。”
沈聽珠赧然,隱隱從她身上感覺到一股堅定自得的力量,這力量無形托起她,讓她宛如一本書,厚重又有深度,沈聽珠對她多了幾分敬重,隻覺薛意薇這般大氣的女子,與世子一處,也是頂頂配的,這樣的想法讓她心中升起幾分情緒,似欣喜,又似落寞,更有一種複雜的滋味繞在心頭,混亂、失控的感覺將她整個人攪得一團糟,沈聽珠理不清,又看不破,酸澀之感襲來,她開口,隻覺一陣澀麻,“阿姊說的有道理。”
薛意薇一笑,攜住她的手,道:“詩會要開始了,四娘和我一起去吧。”
二人一起參了詩會,這時詩會正是熱鬨,小娘子這首以楊柳作詩,沈聽珠來了興致,提筆不假思索寫下:楊柳杏花垂碧水,春風不剪相思情,清紗窗下兩相顧,一寸愁心誰有情。
待落筆,小娘子笑她,沈聽珠盯著紙上“情”之一字,不免失笑。
再一首是隨性所寫,沈聽珠撐著筆,塗塗寫寫,又寫下:一夜春風夢醒去,小燈燃儘到天幽,開窗小杏香中望,總在輕風細雨樓。
這詩七不通八不平,薛意薇看了,笑道:“四娘這是有了心事?這夢醒去,燃儘到天幽倒是有幾分哀色。”沈聽珠撓了撓頭,嘿嘿一笑,“不知怎的,一下寫了出來,我都是亂寫的……”
這時節春光正好,風吹花落,幾瓣桃花落在沈聽珠的詩作上,她拾起,心下沒了寫詩的心境,與薛意薇說了聲,獨去閒逛了。她一路走著,停在一處,透氣敞風,正覺閒適,一人走來,看見她,才覺一魂歸來,他癡癡然道:“神仙妹妹!”
沈聽珠聽了,不識他,福一禮。司馬琊心中鬱氣散去,神誌安定,急得走了幾步,“神仙妹妹,你……我…我們見過。”
沈聽珠疑惑,卻聽他言:“我喚司馬琊。”她頓時變了臉色,司馬家與慶羨王一門勢力,兩年前,他的外祖在青州作亂,被趙玉琮取了首級,後來聖上奪了司馬家的勢力,留其質子司馬琊軟禁於京闕,不許隨意行走。
她當他在這,又是與慶羨王籌謀設計害她,板起臉,行一禮就走。司馬琊急忙追上來,一時語無倫次,落下淚來,“神仙妹妹,我們見過……”
沈聽珠隻道自己從未與外男一處,怎會與他見過,隻以為他又在使手段,麵上厭惡,急匆匆走了。
司馬琊說不清話,隻看著她厭惡,口中一絲氣息斷了,直倒下又昏了過去。
*
芳時觀茶間,劉七娘已是哭了一場,幾個貴女與她關係相好,有了幾分脾氣,罵道:“這沈四娘真是好本事,早年得了渚匠工的青眼,收她為徒不說,如今連咋們七娘的婚事也搶了,日後還不知道要鬨哪一出。”
“七娘你彆哭,她若再敢在你麵前逞凶,我們定不會放過她!”
“小小庶女,有何本事?不過是使了些見不得人的手段,也就一些不長眼的,拿她作個寶……”
“嘩拉——”簾門倏地從外拉開,貴女們的聲音停在半空,戛然止住。沈聽祈含笑立在茶間外,“早聞京中貴女如市井婦人般多嘴多舌,今日難得聽到,可真是有耳福。”
貴女們動作一滯,“沈郎中,這間是女眷席麵,你貿然闖入,恐怕不合禮儀吧?”
沈聽祈今年方升了兵部侍郎一職,少年作官,最是目中無人,他淡了笑,提起雙眉:“不合禮儀?眾位貴女飽讀詩書,最是懂禮儀知進退,不也如長舌婦人般喜歡在背後非議他人是非?方才我聽諸位對家中小妹頗有言辭,不如現下出來與我好好說道說道!”
此話一出,眾貴女心中頓時湧起不快,縱然京中流言不斷,但沈聽珠終是姓沈,私語短長若是鬨到明麵上,牽涉世家大族的隱事,貴女未必占得理。
“你...!”貴女們正惱,誰料沈聽祈砰得一聲合上簾門,憤恨恨地私語聲從裡間泄出。
沈聽祈不屑地冷笑一聲,遠遠看見沈聽珠急急跑過,他跟上去看,卻見她已進了女眷席中,他止了步,轉身走了。
且說沈聽珠避了司馬琊,回了詩會處,見人儘散去,她又去了女眷席中,隻見眾貴女正圍著薛意薇柔聲安慰,她這時全然沒了方才的端正得體,跌坐在地上,捂住臉痛哭,沈聽珠不知發生了何事,茫然蹲下,聽她哭道:“從六歲初見世子,我便心悅於他,這麼多年,我努力讀書識禮,學著執掌中饋,每一樣都做到極致,就是為了有一天能站在他的身邊。”
“這麼多年,我好不容易得到賢妃娘娘和陛下的認可,同意將我嫁於世子,那怕…那怕隻能做世子側妃,我也甘願,我…我隻是想要和他在一起,可他卻說,他不會娶我,他若娶妻,隻會是他唯一心愛的人,是一生一人,斷不能再容下他人。”
薛意薇哭得沈聽珠五臟六腑都碎了,她眼淚止不住流下來,薛意薇已是哭得淚乾氣絕,背過身,雙肩顫抖著,“你們不要管我了,求你們,讓……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吧。”
眾貴女說了幾句,留她一人去哭一場,沈聽珠心中空落落的,出了門,亂走幾步,靠於一處戶牖蹲下,腦中煩鬱,低下頭,不止用腳尖碾著小石子。
忽然一陣風過,劍氣襲在沈聽珠的身後,戶牖另一邊,趙玉琮叼著幾片竹葉,探出頭,輕敲了下沈聽珠的頭。
沈聽珠猛地捂住頭,轉頭卻見戶牖空空,她不解,低下頭,繼續碾石子,趙玉琮又悄然探出頭,敲了她一下,沈聽珠轉頭又見沒人,她站起身,愣了一會,往戶牖另一邊看去,與趙玉琮四目相視,她氣憤道:“世子!”
暖陽透過竹葉盈滿於他身上,他束氣馬尾,身上浮著金色的亮光,瞧著貴氣極了,他笑:“沈四,你怎得變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