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軍決定在滁州城外停留十日,待得在淮陽河上下遊籌措一些糧草,再整軍出發。
自從大軍在城外安營,晏醴就打定了主意,就算掘地三尺也要將那個神秘人找出來!
可是滁州這麼大,何止區區一個滁州城,她要加快速度了。
她每日都找各種稀奇古怪的理由離營入城:今天是采買藥材,明天就是尋訪友人,後天就去品嘗特產。
晏醴每日的早出晚歸也不得不引起了霍斟的疑心。
霍斟的腿傷好了許多,已經不必戴夾板了,也能正常走路騎馬,隻是因為此前沒有及時治療,許是寒氣侵入,一到陰天下雨就會隱隱作痛。
晏醴倒是一直很關心他的傷勢,就怕他對自己的身體不甚在意,於是日日都來監督他換藥,隻是這幾天,總也不見她人,派人去醫帳裡請她都回回不見人影。
今日晏醴早早地照常出門,她今日對莫喜解釋的理由是要去城中拜訪友人。
晏醴騎上她心愛的小紅馬銀子就向著城中出發了。
因著晏醴偷偷給軍中的司馬官塞了票子,請他們善待銀子,銀子最近被司馬官看顧的很好,比之剛出京時已經長高了一大截,長的也更壯實了。
滁州城北邊有橫亙山,正阻擋了北地南下的寒風,南邊又有淮陽河,夏日之時帶來水汽,緩解了炎暑:因此,滁州成了個冬暖夏涼的天賜福地。
新年臨近,城內的角角落落已經洋溢著節日的氣氛。
道邊樹上蔓延下串串紫藤花來,錦簇花團將整座城塗抹成醃梅子醬色,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明媚的大紅更添喜氣。
每個擺攤的小販都會在攤角上拴一串鞭炮,據說是因著臧極怕聲響,為了嚇走鬼城裡潛藏的臧獸,保佑滁州城在新的一年裡平平安安。
晏醴正騎著小紅馬在街上閒逛,忽的聽見街邊劈裡啪啦的鞭炮響,她猛地吸進一口鞭炮的煙氣,嗆的連打幾個噴嚏。
煙霧繚繞中,隻聽一個中年大漢追著一小兒打,大叫:“我讓你搗蛋,讓你搗蛋,看老子不打折了你這小崽子的腿!”
原來是小兒胡鬨,點燃了大漢掛在攤子上的鞭炮,這就寓意著還沒到新年便提前放走了福氣,犯了滁洲城人的大忌,自然是要狠狠挨一頓打的。
晏醴搖搖頭,歎一聲:“造孽啊!”
這小孩不知要被打成啥樣了!她不禁幸災樂禍地笑出聲來。
她已下了馬走到街邊一家眼生的茶鋪,記憶中好像沒在這打聽過,遂招呼小二點了壺茶,跨坐下看戲。
茶鋪酒樓之類的地方人源來往最為密集也最為繁雜,什麼人都有,自然消息也靈通得多,這幾天她走遍了滁州城大半的茶鋪、酒樓。
滁州價貴,銀子也散出去了不少,眼見著她在京中賭坊裡賺來的銀子就快見底了,要是再打聽不著可就隻能在街上遊蕩了。
可是她並沒見過那個人長什麼樣啊!而且他也沒告訴她要去具體哪裡找他,想到這,她狠狠往桌上砸了一拳。
“又不告訴去哪找,怎麼找,是想讓我找還是不想讓我找啊?真是……”
晏醴心中憋氣,將杯子重重在桌上摔了一下,回過神來,猛的一驚,連忙去查看那杯子有無破損,心裡暗暗祈求。
沒事吧沒事吧,可彆讓我賠錢啊,我可賠不起了。
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仔細察看了一遍,見杯子安然無恙,她也長舒了一口氣。
正當小二送茶來,見客官竟然都拍杯子了,難道是嫌自己上茶太慢怠慢不周?
前幾天他就被客人投訴了,掌櫃的扣了他半個月例銀。
他始終弓著腰,親自給晏醴倒上茶,又連連給晏醴賠罪,求著晏醴千萬彆在掌櫃那投他一狀。
晏醴心想:“同是天涯打工人呐!”
她安慰小二道:“放心,不會投訴你,我隻向你打聽一事。”
小二眼睛一眯,見事有轉圜,拍了拍胸脯。
“客官請講,這整個滁州城的事兒就沒有我不知道的。”
晏醴湊過頭問他:“你們這曾經有沒有人說過如果有來人找他就去告知他的那種客人?”
小二思慮了半晌,失望的搖了搖頭:“呃……那倒是沒有。”
然而那一雙濃眉輕輕的顫抖卻暴露了他的慌張:“完了,完了,答不上來,她要去投我狀了,又要扣月例了。”
小二退下,晏醴單手捧著下巴喝悶茶:“唉,這得找到什麼時候啊!”
就在這時,耳邊“嘩啦啦”一聲。
晏醴還以為是鳥撲棱翅膀的聲音,一張畫竟從天而降落到她眼前:那是一副清寒霜居圖。
而此刻,她抬頭一瞧,漫天飛的皆是字畫,有的落在了地上被人踩得幾個泥腳印。
字畫飛出的源頭,正是那個被點著了鞭炮的大漢,他手裡還有好幾副字畫,正被他一幅幅撕爛、揉搓成破紙團子。
字畫攤子上已經空無一物,隻剩一個年輕男子在地上一張一張地撿起掉落的畫來。
走到晏醴麵前時,他伸手想要回他的畫,晏醴一時沒反應過來,手中還緊攥著那副畫呢。一瞧才反應過來,剛想把畫遞給他,隻聞他彬彬有禮道:“姑娘若喜歡,就好生收著吧。”
那大漢還不肯罷休,揪起剛才那小男孩的衣領就輕鬆把他提了起來。
小男孩雙腳離地自然害怕,兩條腿四周亂蹬,拚命掙紮著。
男子見勢不好,想要將孩子從大漢手中救下來,奈何大漢渾身的腱子肉,想要掰開他的手談何容易?
年輕男子身量瘦高,穿的一身淡白色流雲長衫,在他身上也顯得寬綽有餘,那一窄腰怕是一雙手就能環的過來,哪裡是彪形大漢的對手?
無奈之下,他再次向大漢拱手作揖,身量清減並不妨礙他的風度翩翩,晏醴在豪門高宅裡見過不少權貴公子,若論儀態,在這賣畫人麵前竟都遜色非常了。
他進退得當道:“是我的錯,是我沒教好孩子,但請您原宥他,他是個癡兒,不懂世事,一切皆是我的錯。如此您砸也砸了,撕也撕了,若解氣了,這一兩銀子權當我賠禮道歉,請您大人有大量了。”
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兩銀子,雙手奉給那大漢。
他接了銀子也不再難為孩子,惡狠狠地警告年輕男子:“彆再讓這傻子再靠近我家鋪麵!”
男子淡然點點頭。
將那孩子摟在懷中,檢查他沒有受傷,溫柔地撫去孩子額頭上的汗珠。
“小九彆亂跑了。”
孩子隻咧著嘴一個勁大哭,怎麼也哄不好。
大家夥都看得出這是個癡傻兒,覺得沒意思,於是轟然散去。
晏醴走到那孩子麵前,蹲下身來同那孩子一樣高,伸出雙手來在他麵前,隨後從袖中掏出一張紙人符,放在手心上。
她指了指自己手心上的紙人,男孩好奇地探過頭來,大顆大顆的珍珠淚還掛在下巴上,正掉在小紙人上,洇濕了一角,男孩大驚失色,瞬間就止了哭聲,倒伸出小手想為紙人拭淚。
誰知,他手還沒碰到,紙人竟開始挪動腳步,自己走了起來。
男孩張開小手,紙人走到他手中,到他手心時,就像沒了法力般仰倒下來,恢複成一張普通的紙符。他也看得咯咯直樂起來。
晏醴歪頭問那孩子:“姊姊叫阿醴,你叫什麼呀?”
孩子支支吾吾一會兒沒說出話,倒是站他身後的那位溫潤公子說話了。
“他叫小九。”
他拱手作揖。
“多謝姑娘,這紙人好生神奇,不知姑娘用的什麼法子,從前小九哭鬨,我與內人都束手無策,姑娘可願不吝賜教?”
晏醴這才站起身,又看向這位溫潤公子,看他的衣衫雖乾淨齊整卻顯然陳舊,定然不是達官顯貴,不然怎會在這裡擺攤賣畫,任人欺壓?
可他的一舉一動都讓晏醴感覺自己回到了遍布權貴的天京,他透露出儀態和教養儼然是從小練就的。被惡棍欺壓也不爭不吵,以禮相待,以理服人,顯然修養極佳。
晏醴道:“小時遇到過一位道士,教我了一些小道術,我會的也隻稱得上是一些淺陋的戲法,談不上賜教。”
“那請姑娘去寒舍品一盞茶吧,就當感謝姑娘出手相助之情。”
溫潤公子誠心邀請,但晏醴還要尋人,剛想著婉拒,一個身穿淡紫色繡紫藤花對襟夾襖的婦人來到那公子麵前,看到攤子上一片狼藉問道。
“怎麼了這是?”
公子便與她說起惡霸砸攤子的經過。
想必這位娘子就是這公子的夫人了,晏醴在一旁站的尷尬,本想偷偷溜走,可與那公子話未說儘,先走開總是無禮,人家對她以禮相待,她總不好顯得不識抬舉。
待得兩人說完,晏醴也沒聽見他與娘子都說了些什麼,娘子就過來握住了晏醴的手,十分熱情地邀請她去家裡吃飯,拉著晏醴就要走,都容不得晏醴說半個不字啊!
於是呢,一家四口,啊不對,晏醴就被一家三口帶著來到了一間花間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