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死(1 / 1)

昭帝三年冬,大夏西北邊境,北風蕭蕭,飛雪漫天。

在這幾乎要將乾坤倒轉的風雪之下,卻有一玄衣女子,於暮色四合之際,負劍走出營帳。

行至一小坡,趙照轉身,看見軍營上方的帥字旗正迎風飄揚。

風雪迷人眼,女子英氣的劍眉都皺在一起,也看不清那紅底戰旗上的黑字,隻看到一團模糊的血紅。

望此行順利!

趙照心有不安,卻決絕地繼續前行。

大夏連年戰亂,百姓已經很久沒過上一個太平年了,她身為大將軍,實在有愧。

聽聞胡人可汗病危,其座下各方勢力蠢蠢欲動,她此次前來,就是想借機刺殺可汗,趁胡人內亂之際一舉將胡人從大夏邊境擊退,為百姓掙得一息安寢。

夜色朦朧,趙照偷偷潛入敵軍可汗的氈帳。

刹那間,情況突變,攻守之勢立轉!

那可汗的氈帳中燈火通明,數十名胡人將領正手握泠泠的尖刀嚴陣以待!

他們對趙照怒目而視,將小小的氈帳擠得滿滿當當。

有內奸!

趙照立刻反應過來!她的副將中有胡人的奸細!奸細將她今晚夜襲一事告密了!

氈帳外也漸漸圍滿了胡人的士兵,她被包圍了!

這時,有一身材魁梧的男子從氈帳外走來,朝趙照行了一個扣胸禮

“在下巴圖,素聞趙照將軍的威名,今日一見,才發覺百聞不如一見。”

巴圖操著一口熟練的漢話,看趙照的眼神讓她感到惡心。

“巴圖欽慕趙將軍已久,倘若趙將軍願意歸順,巴圖便可做主留趙將軍一命。”

“當然,歸順之後趙將軍便做不得將軍了,做巴圖的暖床奴倒綽綽有餘。”

說完,巴圖和氈帳內的將領士兵們便默契地便哈哈大笑起來

趙照被激怒,不願再聽他們的廢話,劍眉微挑,抽出佩劍“霜寒”,就近開始殺敵。

“霜寒”本是她阿父請大夏最好的工匠精心為她打造的兵器,可如今,在一劍又一劍的砍殺中,竟變得有些卷邊。

“咣當”一聲,兵刃相交,霜寒終於不堪重負,從中間斷裂開。

趙照想,今日她應當插翅難逃了。

狠狠咬了咬牙,趙照心道,就算是死,她也要多拉幾個胡人給她陪葬!

一胡人手握尖刀朝趙照劈麵襲來,趙照不要命似的空手接白刃,她攥緊敵人的尖刀,借力將那胡人拉扯到自己身前,然後,一把奪過他的尖刀,繼續廝殺起來。

激烈的廝殺中,趙照身上原本輕便的夜行衣很快變得沉甸甸起來,滴滴噠噠往下滴著鮮紅的液體。

是誰的血?不知道,或許是她的,也可能是死於她手下的那些胡人士兵的。

一人,兩人,三人……十人?二十……三十……

趙照殺紅了眼,意識漸漸模糊起來,她力竭了,卻還強撐著一口氣勉力戰鬥著。

她感覺不到疼痛了,前麵又來了敵人,她揮手抵擋,發現她的雙臂空蕩蕩的。

哦,掉落在前麵不遠處的雙臂原來是她的。

腿上也挨了一刀,她站不穩了,可還是沒有倒下。

趙照想到了父親第一次帶她上戰場時說的話。

那年她隻有十四歲,父母開始給她議親。

她相看了許許多多的好兒郎,都不滿意。

阿父和阿母很寵愛她這個獨女,也由著她胡來。

她對那些兒郎們挑挑揀揀,挑到最後覺得他們都不如自己優秀。

趙照開始不甘,自己明明比他們還要聰明厲害,為什麼就該被他們壓一頭?

母親告訴她,這個世道就是這樣的。

趙照不認可這樣的世道,她要憑自己證明,女子也是可以壓男人一頭的!

於是,她走出深閨,開始從軍,趙照想,她要殺最多的敵人,然後以女子的身份封侯拜相!

第一次在戰場上殺敵的時候,她很害怕,手腳被滿地的屍體殘肢嚇得發軟。

她的父親,以往的大將軍今日的定軍侯,一改往日對她的寵溺縱容,嚴厲地喝止她。

“趙照!你給我站著!”

趙照抬頭,略有不解地望著他。

她的眼裡,有恐懼,害怕。

但沒有退縮!

定軍侯滿意地看了看她,道:“昭昭,你記住,在戰場上,哪怕是死,你也要給我站著!”

“戰場上從沒有跪著的將軍!”

父親的聲音在她的腦海中響起,趙照不願倒下去。

失去了雙臂,她踉蹌著用雙腿戰鬥,很快,她的雙腿也沒有了。

再後來,她仰頭躺在冰冷的地上,誰靠近她她就張口往那人腿上撕咬。

哪怕隻是咬下一塊肉也是好的,趙照想。

許是被她這不要命的樣子嚇到了,巴圖一行人不再折磨她,最後給了她個痛快。

臨死前的那一瞬間,趙照走馬燈裡閃過的人不是她癡戀七年的夫君沈嶺,而是她的父母戰友,還有常常會在她出征前私下裡偷偷抹眼淚的小皇上。

對不起了,阿父阿母,女兒不孝,往後不能承歡膝下了。

對不起了,顧槿辰,臣這次有違皇命。

對不起了,大夏的百姓們,趙將軍以後不能繼續戰鬥了……

還有沈嶺,若有來世……

為大夏王朝出生入死的鎮遠大將軍趙照,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死在了敵人的領地,周圍堆成小山的胡人將士為她陪葬。

殘陽斂餘暉,風雪濕羅幕。夜深殘燭暗,明月不歸人。

今夜之後,鎮遠大將軍再也不能歸去了。

——

昭帝三年冬,漫天飛雪自九天隕落,灰白雪花似飛蛾撲火,前赴後繼地擊打著塵世的綠瓦紅牆。

許久許久以後,紛揚的飛雪跨越萬水千山,翩躚墜入一座莊嚴肅穆的佛寺,於晨曦到來之前化為絲雨無聲消亡。

一年輕男子,身披素色喪服跪坐在佛寺的正中央,滿眼眷戀地注視著被供奉於高台的靈柩。

“吱呀”一聲,一紅衣男子推門走了進來。

那身穿素衣縞服的男子看了這新來的男子一眼,立刻起身將他拉出這停放靈柩的廟宇。

“嘭!”素衣縞服男子抬手就給了對方一拳。

“嗬,顧槿辰,”那新來的男子嘴角流著殷紅的血,還硬是勾出一個譏諷的笑,“顧槿辰,你一個九五至尊,就不要守著臣妻的屍骸不放了吧!”

顧槿辰聞言,抬手對著對麵的男子又是一拳,道:“沈嶺,你一個贅婿,根本沒資格替昭昭收斂屍骸,昭昭為國戰死,是屬於大夏百姓的!”

“大夏百姓?”沈嶺低頭嗤笑起來,道:“顧槿辰,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對臣妻抱有什麼齷齪心思!”

說到一半,沈嶺走上前,貼著顧槿辰的側臉,故意挑釁道:“可惜,昭昭當年一眼就看上了沈某,你在她眼裡,從來都不是夫君的人選!”

顧槿辰又打了對麵男子一拳,將男子的鼻血都打了出來,“你!”

沈嶺毫不在意,任由鮮血滴落,地上暈出朵朵紅梅。

“哈哈哈,我們大夏仁和寬厚的君主,深受百姓愛戴的昭帝,私下竟喜歡一言不合就動手,昭昭若是知道了,恐怕得好好教訓教訓你這個弟弟,你說是吧,顧槿辰!”

沈嶺嘴角含血笑著譏諷,話到一半,他竟突然掩麵哭泣起來,“放我進去,我要給昭昭守靈!”

說完,沈嶺快步往廟宇走去,顧槿辰守在門口,一腳將他踢到雪地裡。

顧槿辰怒喊道:“你不許進去!”

沈嶺從雪地爬起,又一次衝了上去,顧槿辰也又一次把他踢了回去。

如此,重複來回幾次,沈嶺一身紅衣滿是臟汙,他起身整理衣襟,喃喃道:“昭昭最喜看我穿紅衣,她當年就是因為我穿紅衣好看才看上我的,我不能……我不能穿這麼臟去見昭昭……”

整理好衣襟,他突然上前對著顧槿辰跪了下來,道:“請皇上允許臣去看臣妻一眼。”

顧槿辰站在那裡,不為所動,這時,沈嶺竟朝他磕起了頭。

一下、一下又一下,許久之後,沈嶺額頭已是一片殷紅。

“昭昭一定想見我的,皇上,求你,求你允許臣去看看臣妻!”

聞言,顧槿辰攥緊了拳,道:“沈嶺,沈相爺,你平日聰明絕頂,算無遺策,那昭昭出征那日,你為何對她避而不見!難道不知道昭昭每次出征都可能有去無回嗎?!”

說到最後,顧槿辰幾乎喊到嘶啞,他質問道:“你可知,那日,昭昭在風中等了你多久?!”

沈嶺跪在地上,將頭深深伏在雪地中,哽咽道:“臣,不知……”

“不知?”顧槿辰星眸中漫起了淚花,“三個時辰!整整三個時辰!”

他繼續嘶吼道:“那日,昭昭在城門前,一直等你,從人前一馬當先的大將軍等到十萬人隊伍最末尾的無名小將都離去了,你還是沒有出現!”

“那日風沙很大。”

“昭昭的神情很落寞。”

“她……”

顧槿辰說不下去了,眼前這人再不堪,平日對昭昭再不好,他到底也是……昭昭心愛之人……

希望昭昭臨死前,心中想的一定不要是這人,不然,他不敢想象昭昭會有多麼痛苦。

“皇上,陛下,”沈嶺跪爬著上前扯著顧槿辰的衣袍,懇求道:“昭昭,昭昭一定會想見我的,你就讓我進去看一眼吧!”

為了昭昭,顧槿辰想,這人平日對昭昭愛搭不理,還常常懷疑昭昭的清白,可昭昭還是很喜歡他,如今,昭昭若有在天之靈,應當也是見了他才能瞑目。

想到這,顧槿辰側開身,放沈嶺進了寺廟。

顧槿辰一人呆呆站在門外,任由寒風裹挾著冰雪侵蝕著他的骨髓,許久之後,他臉上竟被飛雪鍍上了一層銀霜。

最後一次,他想,看在昭昭的份上,他再容忍沈嶺最後一次。往後,沈嶺必須要為昭昭守節,若是他敢背叛昭昭,他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