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再相逢(一)(1 / 1)

我見明月 硯說 4550 字 23天前

桑瑱坐在黃花梨木交椅上看書,他身旁桌上放著一封書信。

我走上前,他聞聲抬眸,目光在落在我臉上:“怎得如此憔悴?昨夜沒休息好?”

我揉了揉眼,平靜地岔開話題:“王寶珠比我想象中還沒用,這麼快就將東西送來了。”說罷,伸手拿起了那封寫著“桑瑱及秦忘月親啟”的信。

“貪生怕死,人之本性。”少年毫不意外地回答。

我坐到桌前,用力撕開了信封,桑瑱放下醫書,也跟著探頭看過來。

兩張寫滿人名的紙張映入眼簾。

王寶珠字寫得不錯,筆跡工整,字跡清晰。第一張紙上記載著寶花樓從拐子處買來的姑娘,數量竟高達十一位之多,最小的那個,年僅八歲。

無法想象,這些年有多少家庭因此支離破碎。

“喪儘天良!”我忍不住朝桌上錘去。

這雕花木桌哪能經得住我這般折騰,“砰”的一聲巨響,桌麵頓時四分五裂,碎木片飛濺而出。

我忙一揮衣袖,護住身旁人。

待一切平靜後,望著滿屋狼藉,我有些自責:“抱歉,一時沒忍住。”

桑瑱對此豪不在意,眉眼依舊溫柔:“看看手。”

猶豫片刻,我伸出右手,避開了對方關切的目光:“不要擔心,沒有受傷。”

自幼嚴苛的訓練,狀態最佳時,天字號殺手甚至可以徒手砍斷臉盆粗的大樹,這點小事自然不會造成什麼影響,除了骨節略顯紅腫,並無大礙。

少年仔細檢查過後,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

他拉著我到隔壁屋子坐下,嗓音低沉,似帶著一絲不忍:“不要為王寶珠生氣,她時日無多了。”

“此話怎講?”我斟茶的手一頓。

說實話,看到這份名單時,我真恨不得立馬飛到寶花樓,了結了那女人。

“前夜,我扶了她一把,無意間摸到了她的脈搏。”身旁人眸光微沉,“若所料不錯,她得了嚴重的消渴病。”

“消渴病?”

這名字我略有耳聞,簡單來說,就是一種普通人難得,卻常見於達官顯貴、富甲一方之人身上的病症。

沒記錯的話,此病尚無根治之法,隻能設法調理。

“得消渴病者,易口乾口渴多尿,之後渾身乏力,逐漸消瘦。若王寶珠能從現在開始控製飲食,每日多花些時間出去走走,或許能多活個半載時光。若是繼續窮奢極欲,貪圖享樂,不出兩月,定會引出其它病症,魂歸離恨天。”桑瑱緩緩解釋。

“那……關於她的病情,你會告知她嗎?”我反問。

四目相對,少年眼神閃爍。

許久之後,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信紙上,有些心虛:“私心上,我不想告訴她,因為她害了太多人。”

沉吟片刻,他指了指腳下土地,神情坦蕩:“但這裡是揚城桑家,我是九州醫聖之子,既已知曉此事,我理應知會一聲,她雖死有餘辜,但我希望王大娘能有個準備,畢竟,那是她盼了三十多年的妹妹。”

意料之中的回答。

許是我一直未有回應,他突然湊近:“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他眼中閃過一絲不安:“我知道,你恨她害了那麼多人。”

“一點點失望。”

我注視著麵前男子,認真道:“如果你選擇冷眼旁觀,就不是那個廣施仁心的‘活菩薩’了。我不希望你因為我,違背自己的原則。”

王寶珠已承諾不再犯,能活兩個月或者半年,差彆不大。

況且,她自己也未必不知“消渴病”之事,桑瑱告知或不告知,都改變不了她必死的結局。

看在最初墮入紅塵非她所願的份上,這最後的提示,就當是讓她大姐有個心裡準備吧。

重要的是手中這張拐子名單。

桑瑱聞言,緊鎖的眉目逐漸舒展,他忽然起身,伸手將我圈在懷中。

少年個子高挑,身子微彎時,下巴剛好抵在我頭頂,我安靜地坐在,隻感覺周身的氣息逐漸溫熱。

“謝謝。”許久之後,他低聲喃喃:“我就知道,忘月會理解的。”

“嗯。”鬆開他,我放下信紙,目光轉冷,“王寶珠既已兌現諾言,我們也開始行動。”

他點頭:“接下來,你準備如何?”

我:“我馬上回信,她今日放人,明日我就安排她與王寶珍見麵,至於這些拐子,我要再想想。”

這兩份名單裡涉及的人,不出意外應該大差不差,王寶珠比我想象中更怕死,自然知道若是動了手腳,罪行暴露的下場。

桑瑱接過寫滿姑娘們名諱的信紙,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同情。

我長歎一聲,心中暗自祈禱,希望這些人離開寶花樓以後,能無懼亂世流言蜚語,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畢竟我如今能為她們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當天中午,我回信給王寶珠,約定她將姑娘們遣走後,安排她和王寶珍明天下午見麵。

王寶珠很快回信並照做了。

大俞農曆正月十一,揚城發生了一件震驚所有人的大事。

城中最負盛名的青樓寶花樓,老鴇王媽媽一夕之間遣散了大批紅粉佳人,其中好幾位還是樓裡的活招牌。

突如其來的消息如一塊巨石投進平靜的湖麵,一時激起千層浪。

一時間,街頭巷尾議論紛紛,各種猜測層出不窮。

有人說寶花樓得罪了權貴,被迫放人,也有人傳言,此事涉及一位重臣千金,王媽媽不日後會被問斬……

消息越傳越離譜,得虧王寶珠斷腿,早已臥床修養,多日不見外人。否則,定會有很多人踏平她的閨房去問個明白。

王寶珠信守了承諾,我自然也不會食言。

第二日一早,我派人將見麵時間和地點告知了她,而郊外的王寶珍,也安排了府中夥計前去接應。

為了確保一切順利,我們特意將桑宅斜對麵的“茗香軒”茶坊,作為二人此次見麵的地點,並提前為她們預訂了二樓豪華包間。

時間飛逝,轉眼就到了下午,我和桑瑱早早來了茶坊。

距離約定的時間明明還有大半個時辰,王寶珠卻提前到了。

她之前被我打斷了一隻腿,行走不便,所以是由兩名壯漢用擔架抬過來的。

今日的她,裝扮相對素淨,僅略施脂粉,也未佩戴什麼繁重首飾,隻頭上簪了兩朵薔薇,與耳上兩粒光澤飽滿的珍珠交相輝映。

許是沒料到我們也這麼早就過來了,她活像耗子看到貓,嚇了一跳。

“姑娘,您吩咐的事,奴家已經安排好了,解藥……”她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急什麼?見了你大姐再說。”我冷淡地打斷了對話。

“可是……”她還欲再說什麼,許是我臉色冰冷,她識趣地閉了嘴。

兩名壯漢扶她下了擔架,而後推門離開,她坐在窗邊,視線從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一掃過。

坐了一會兒,我突然叫住她,有些好奇:“你……很喜歡薔薇?”

許是我突然搭話,王寶珠受寵若驚,連忙轉頭,熱絡地回應:“自是喜歡的。”

“幼時爹娘在院中種滿了薔薇,每逢花開之時,我娘總會采下最豔麗的花朵,為我和大姐編織出最美麗的花環。大姐曾說,薔薇是家的象征,所以她愛在鬢邊簪兩朵絢爛薔薇。”

她臉上流露出幾分柔情,似是陷入了那些美好回憶之中:“這些年啊,奴家時常夢到和大姐帶著花環,在薔薇花海旁跳舞的場景呢。”

她摸了摸鬢邊花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所以奴家一大把年級還喜歡簪花,姑娘可莫要取笑。”

這個原因,我自然不會取笑。

“唉。”像是想到了什麼,她低眉輕歎一聲,“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也不知,我大姐如今是否還喜歡。”

我斟茶的水一頓,杯中茶水也跟著蕩起漣漪。

思緒突然飄到郊外茅草屋前,那兩盆薔薇花苗上。猶疑片刻,我裝作若無其事道:“也許,她還喜歡吧。”

“是嗎?”她嘴角微微翹起:“那借姑娘吉言。”

這笑容真摯溫暖,與她先前的假笑截然不同,麵前女子淩厲的臉龐也因此柔和了不少。

我突然想到,如果沒有那場賞燈會,她或許本就是這般溫婉美麗的人,是個與家人夫君過著幸福生活的普通女子。

但轉念一想,這世間哪來這麼多如果?

現實中因她而遭受苦難的女子,她們又何嘗不可悲?

我長歎一聲,換了個話題:“找到你大姐後,你準備怎麼做?”

似是很意外我會繼續,王寶珠笑道:“若你們所說之人真是我大姐,我自然不會再做此營生,大姐要是願意,我可以變賣家財,同她一起生活,隻要她不嫌棄。”

許是我眼中懷疑太過明顯,她苦笑一聲:“姑娘,莫要這般看我,我知道你瞧不上我的做派,可我沒你那樣好的武功,沒有辦法。我被困在這寶花樓多年,年輕時也不是沒有想過反抗,但我這樣的弱女子,如何是那些人的對手?”

她伸出右手,那隻手保養得當,卻隻有四根手指,“你看,這就是我反抗的懲罰。”

望著那根缺少的小拇指,一時間,我心情有些複雜。

“所以,你當上老鴇後,就把自己經曆過的一切痛苦,都加諸在她人身上?偽造賣身契,逼良為娼,害得人家家破人亡?”

“說出來您可能不信。”她捏著帕子,眼中閃過一絲痛楚,“其實,來我寶花樓的姑娘,我都有好好善待。這亂世就是這樣,沒有自保能力之人,隻會變成刀俎上的魚肉,任人宰割。我不收下她們,她們也會有彆的去處,也不見得會比在寶花樓過得好。”

“歪理!”我忍不住反駁。

王寶珠默了一瞬,低聲歎道:“也許,就是歪理吧,可如果不這樣想,我這一生,又算什麼?”

她抬頭望向窗外,眼中似是浮起了一層水霧:“如果不爬上這老鴇的位置,也許不到三十,我就會病死。就算不死,年老色衰、無依無靠的妓子又該如何生存?”

“我那樣努力地往上爬,可等我當上這老鴇後,又發現一切與想象中完全不同。這揚城的達官顯貴我得罪不起,普通商賈巨富我也惹不起,他們叫囂著、嚷嚷著樓裡的姑娘不夠多不夠嫩不夠美,威逼利誘要我送上新鮮的麵孔,我能怎麼辦?”

“說起來真是可笑,我出賣身體出賣尊嚴出賣良知,隻想活得體麵一點,可到頭來,換來的卻是這滿身的肮臟與罪惡!我有什麼辦法?”

“我這樣一個普通人,又有什麼辦法呢?”